甘苦儿暗暗一撇嘴,他对这向戈可没有丝毫好印象。只听瞎老头道:“向戈确实也是一个出色人物,不提他的武功,单讲他那一份筹谋计算,江湖中人,虽智者多有,却怕也无一人及得上他。他提议建立‘大同盟’,同辖五派之事。五派中人为他所动,各发愿力,促成此事。但当日,五派中就有少数长老不同意,于是,才有了这‘免死铁券’——他们怕三盟即成后,威压天下,一旦有什么执法之辈秉承私心,铸成冤案,就会无可救要。所以才铸成这两块‘免死铁券’,也就是为了天下苍生的一点正义。”

然后他大叫一声:&1dquo;烫死我了!

他一语方完,忽见不远处的北方似有什么一闪。周馄饨心中一惊,轻叫了声:&1dquo;剑气!

甘苦儿摇摇头:&1dquo;我不管。我不管是大同盟还是海东青,哪怕是什么&1squo;神剑’向戈,只要他们敢阻挡我找妈妈,我就一定要让他们好看!

他身子一窜,竟从瞎老头手下躲了开去。他两人这一抓一逃,那边桌上的几个客人不由都注目过来。

甘苦儿心道:这个和尚心肠倒是不错,怎么恨他的人那么多?闹腾了一天,他也倦了,与海删删各守一头,蜷在那块大狼皮褥子上睡下了。可人虽躺下,眼睛却一时不想闭拢,直盯着那被火光映得一明一暗的山洞内壁只管呆。半晌他问:&1dquo;你说他现在会到哪里去了呢?

海删删叹道:&1dquo;就是你说的那个和尚了。——如今,满辽东都在找他。虽然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的名字,但我知道,他一定就是&1squo;孤僧’释九幺了。我从小就听爹爹提到过他。我想,普天底下再没第二个和尚能有他那样的风神气度了。

他主仆二人眼力俱好,那边那马又黑得那个扎实,虽透着满天疾雪,一片白茫茫的阻滞,犹闪出一抹乌油油的黑色来。马上那人披了件大氅,那大氅正在风中飘荡。大氅的外面也是黑的,让人不由想起说相声的一句话:&1dquo;你看那个黑——气死张飞!这时那大氅随风后荡,露出内衬。那内衬在这风雪里飘出种今人一眼难忘的红来,那是满天冰雪、尘土暗污也掩不住的一丝黯黯的红色。因为黯、反而烈,一经烧灼入眼,便很难忘掉。马上的人身量极为壮伟,小苦儿已咋舌道:&1dquo;好汉子,居然敢跟这贼老天干上了!

那辜无铭忽然仰天长叫:&1dquo;免死铁券是在这里,七妖八鬼,五狐十圣,你们不出来吗?

说着,真的就一伸脖子,向那面坐着的他的公子爷问去:&1dquo;少爷,你说,那句歌决是什么意思呀?

他话一说完就从酒壶里又倒出了杯酒、慢悠悠地喝了起来。别看他平时话不多,可这三省的新闻有什么新鲜的、数起来真还没他不知道的。众人知道他朋友极多,消息来源广,一向相信他的话,这时听他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一时都楞了。都是在外面跑路谋生的,有个什么风吹草动还是早知道个信儿好。果然、他的话音一落地,先是听到的人一下都静了下来——厅里统共就那么几十号人,有一半人猛地一静、这一静就非同寻常,别人不由也立时觉到了。开始还有人不知怎么回事,还乱开玩笑,一看众人都忽然正襟危坐面色严肃,不由就把已出了口的半句笑话又缩了回来。只听一个斯文些的客人小声地问:&1dquo;你没搞错吧,这么冷的天他们俩出来干什么?不会是碰面吧?

遇回甘微微一笑:“因为,释九幺告诉我你要来了呀。这些日子我天天在这山脚一带搜寻。天可怜见,还是让我找到了。否则,你要折在了向戈手下的手里,我真的要……”

她轻轻一叹,那一叹的神情还未敛,唇角却又微微扯动,换成了一笑。甘苦儿只觉眼前一迷——他这时才明白龚长春为什么说妈妈当年一入江湖,就被人称为‘姽——婳——天’了。那两个字本来极难认,甘苦儿也不知道是哪两个字,还是小晏儿写了教他认得。当真、当真、只有那‘姽——婳’两字可以略仿佛他娘的容颜。那一笑虽只短短一瞬,甘苦儿却只觉得满洞生春。他生性本顽皮,一下跳起,大笑了声:“呀!妈妈——你真的好漂亮。比海删删、绮兰姐姐还都要漂亮出一百倍!我一定要让小晏儿看看,我有一个多漂亮的妈妈!”

他的欢喜发自内心,只见他在地上小猴儿似地一蹦一蹦,心里只觉得开心得都要爆了。他幼失怙恃,小孩儿心性,一旦见到了自己母亲,又是这么绝美的一个女子,忍不住、恨不得马上把小晏儿找来,在他唯一的朋友面前献宝。

遇回甘含笑地看着他,甘苦儿毫无遮掩,一跳就在他母亲脸上亲了一口,口无庶拦道:“怪不得那瞎老头龚长春一个瞎子都说我娘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呢!也怪不得什么‘神剑’向戈都拜倒在我娘的脚下。”

他心中得意已极,没注意到他娘脸上神情微微一黯。但遇回甘脸上马上转颜微笑。她轻轻拉着甘苦儿的手:“小晏儿又是谁?那海删删又是哪个,听她的名字,是个女孩子吗?”

甘苦儿本来话多而快,听了前一句就已答道:“小晏儿是我最好的朋友了,他长得也好俊秀的,我和他最好了。”这时听到了后面一句,脸上微显扭捏,期期艾艾道:“……海删删、她就是一个小丫头了。我跟她也认识不久,她是北海冰宫的人。”

遇回甘见他神色,也不再问,微微一笑,略过不题。甘苦儿却已缠在她身侧,一双手没老实地摆弄着她的衣服边角儿,赖声问道:“妈妈,你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肯去看我?为什么你一生下我就远走高飞。你是,不喜欢苦儿吗……”

他口气里全是耍赖讨娇的意味,遇回甘心里温柔一动,只觉心口扯心扯肺地一痛,甚或都痛得脸色一变,她轻轻道:“妈妈怎么会不喜欢苦儿呢?妈妈不见你……”

她叹了口气:“……是为了,不想害你呀。”

甘苦儿一愣——什么不想害他?难道,让他一个人在脾气变幻莫测的姥爷身边长大就是爱他吗?他心里微生酸楚,眼睛一红,但不肯哭,就把头低了。却见遇回甘轻轻地抚着他的头顶,轻柔道:“你刚才说妈妈好漂亮是不?”

甘苦儿点点头。

遇回甘微微一笑:“你不知道,十六年前,妈妈比现在起码还要漂亮十倍。”

甘苦儿一抬头,只见遇回甘脸上容华一灿,似想起自己绮年纱龄、姿容绝世的日子。甘苦儿只觉心中一迷,那一迷真是好乱的一乱,身体里的血脉逆流乱窜。这时遇回甘却已自觉,她忙忙自敛,轻声叹道:“可你不知道,这漂亮原来也是害人的呀。你姥爷当年为生下妈妈,是用了魔教的‘姽婳’大法的。这份美丽,可不是妈妈自己想要的。你可能还不知道,你姥爷生养妈妈,可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他祸乱天下的一个大计划。这份美丽——它是害人的。”

说着,遇回甘轻轻一低头。她原就是一个绝妙无方的女子,何况久习姽婳大法,一扬首、一促眉,俱都别有风姿。只见她这一低头下,甘苦儿就想起姥爷房里妈妈写下的那一句——人生多少伤心事、历尽寻思乃回甘,他虽年幼,并不能全解句中意思,可这时,却似猛然意会了。

“何况,习此大法的女子,本是不能生养孩子的。妈妈要不是为了爱你,怎么会冒天魔噬体之虞来生养下你呢?你知不知道,就是为了生下你,妈妈才和你姥爷反目的。妈妈破坏了他心中已定的那个大计划。可惜,妈妈虽能生你,但那时,却不能见你。这姽婳大法,极是害人,妈妈好多时候不能自控。妈妈,也就只有抛下你独走他乡。要不是经过这十六年,要不是这样苦修之后,妈妈现在,只怕还不能见到你呢。这十六年,我苦修孤僧所揣摸的自敛心法,有时真的练得好难呀,但为了见你,妈妈才坚持住的。”

甘苦儿似懂非懂,但还是点了点头。他低声问:“妈妈,你跟‘孤僧’是很好的朋友吗?”

他一想及孤僧,只觉情怀就说不出什么滋味地一荡。遇回甘却半晌没有说话,她仰头看向洞顶,苦笑道:“是很好的朋友吗?——是吧,但也只是朋友吧?”

她轻轻抚了下甘苦儿的头:“你还小,有好多事不懂的。这一生,妈妈最……他,但也最……恨他。”

她口里有一字隐约未吐。她们本不是一对平常的母子,所以说及什么,倒没有一般世俗母子间相互的避讳,遇回甘微笑道:“你见过他了吧?”

甘苦儿‘嗯’了一声:“见过一次。”

他有一件事在任何人面前也不会说,可这时,在自己母亲面前,却觉再也藏之不住了,只见他迟疑了下:“和……海删删在一起时,她是、早就识得他的。”

虽然只此一句,遇回甘却猛一低头,她望见小苦儿脸上神情,只觉有一丝本该不和他相干的苦意在他唇角泛开,心里就似全都了解了。只见她站起身,轻渡几步,然后才重又握住小苦儿的手:“你别怪他,他也不见得愿意这样的。他虽为僧人,但风华妖冷,非可自择。”

她叹了口气:“他、他、他……呀。”

母子间一时都没有说话,却觉得,关于这事,什么都已说尽了。

一时,只听遇回甘道:“不过,他可真是一个好人。”

甘苦儿也点了点头。

遇回甘脸上微微一笑:“妈妈还记得初见他的那一次,牛毛细雨,远江橙练,那么个小楼,楼下那么个青石板路,他打着一把伞——最普通最普通的黄色的油纸伞了。可那颜色真好,天边还微有落日,哀绝之色呀。妈妈每日本都要观色而悟的,可见了他,清飘飘的,只觉人生——就算是一场绝色,一场绝丽,那一切,毕竟终归还是空的。黑鳞鳞的瓦、泥泞泞的地、青闪闪的路,一切都是以往我眼中最喜欢的实在颜色。可他、却给我一种好空的感觉,他手腕上的硬白就是那空中之色,而他衣角的籁籁却象是色中之空……,所以,你不要怪你那个小朋友海删删了。脂砚斋一脉,本就是误入人间的一件异数,还是不碰到的好,但即碰到了,就怪不得那个海删删了。”

她的手轻轻地顺着小苦儿的头发抚了下去:“你明白吗?”

甘苦儿轻轻点点头。他抬头看了看母亲的脸。遇回甘虽在自敛之下,一份容色犹如世外之花,绝丽难匹。甘苦儿心中感慨,这次辽东之行不虚,他终于见到了妈妈,还识得了孤僧。可他心里却隐有不安,这一声‘空色交征’,是不是他这一生都无法逃避的一场梦魇呢?

四月十五、天池之畔。

这里本来一向人踪罕至,只时或才有一二寻奇探胜之辈偶然游幸。可今日,那波光潋滟的天池之畔,却聚了好多人。

海东青与海删删一干人马来得很早。但‘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他们清早上山,才至天池边,已惊讶地发现——那天池边上,已攒三聚五地坐了好几十人。海删删将眼在众人群中寻找着,想找到甘苦儿的影子。可她最后只有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那池边聚坐的都是闻风而至的江湖豪客,想来都是听到消息赶来的。海东青面色铁青,一双眼光颇为吓人。他与海删删两兄妹一个身材标挺,一个貌美如花,颇为引人注目。不一时,却见辽东大盗胡半田也带了手下赶了来,他与海东青相互怒视一眼,但均知今日还不是他们先来拚个你死我活的时候,一个带手下坐在东首,一个却带着手下坐向西首。

他们这百十号人就这么在天池边默默地坐着,彼此很少交谈。海删删心里却在徘徊转恻地想:“他会来吗?而他、——又会来吗?”

她这番心声,如果说出口来,只怕亲如她兄长,也不会懂得——那是一个女孩子宛转的心境,头一个‘他’,她想到的是‘孤僧’,而后一个却是小苦儿了。她这么胡思乱想,倒也容易打发光阴,只见好一时心头急躁、恨不得她想见的人马上来了才好,一时又想起今日凶险、恨不得他们永远不来才好。

眼见得天上的日光已接近午牌时分,天池边上的人群渐已不耐。有人已耐不住道:“今日正主儿到底会不会来?叫大家伙儿在这儿白耗着。”

旁边一人冷冷哼道:“剧天择所订之约,释九幺将赴之会,你说他们会不会来。这两人,在江湖中,守信重诺,怕还是无出其右的吧?”

这里正说着,却听天池不远的浮槎河畔,同时响起四五声高叫:“孤僧孤僧,剧天择代你订约,可如今他死跷跷了,你就畏难不出了吗?”

那声音或沉厚,或高亢,或凄厉,或尖锐,一声声入人耳中,只觉惊魂。池边诸人一惊——怎么?剧天择死了?这时却听得那片声音中有一人若歌若唱:“天下苍生何轨则?三般法度礼义廉。若有遇顽无耻辈,身外化身与灭歼!”

此声一出,天池边上众人人人色变。只听一人惊道:“这是向戈的句子。怎么?他的四大分身、‘礼、义、廉、耻’都赶来了?”

来的人多半是有所图谋,这时一听大同盟的贵为‘神剑’向戈的四大分身‘礼、义、廉、耻’四大高手同至,就知自己所图所谋看来无望了。但人人未免同起好奇之心,倒要看看这场热闹怎么演下去。

那一声才毕,却听一个尖锐的声音高叫道:“释九幺,你到底出不出来?凶影已届,休要搪塞!”

池边人更是色变!连三化影中的‘凶影’也来了。今日可有好戏看了。要知这几人,平时就是江湖中一等一的大事,也少见他们同时现身的。

那五人话声落地,久久却没有反应。众人惊顾之下,倒要看那五大高手如何逼出孤僧。然后,只听得一声声或高或低,或扬或抑的啸声传起,那声音初听不觉,可才一刻,众人人人只觉浑身百脉气血耸动——分明那五大高手正以内力发啸,要逼那孤僧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