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忍耐许久,奕洛瑰紧紧攥住凭几的手终于放松,手指一根根弹起,又轻轻落回原处。

“做什么主?”小直勤听不明白,见奕洛瑰怒冲冠,立刻笑道,“可汗爹爹,您别生气。我娘她喜欢我家主人,是心甘情愿为主人驯马的!她去世前还教我别难过,说能为心爱的人去死,是天下最幸福的事。”

安永闻言点点头,对李琰之道:“既然足下如此决定,崔某定当尽力。”

一旦停下说笑,安永他们果然就听见侧前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有什么动物正钻过林叶缓缓靠近,听声音个头可小不了。

奕洛瑰等了一会儿见他仍不开口,再站下去面子就挂不住,只好丢下一句话便放过了安永,摆驾前往盛乐王宫:“晚上记得参加宫宴,明早与我一同前往达兰喀喇山却霜。”

图默特想了半天,答道:“方圆百里之内,也有几条河,都和金河差不多,也挺长的。”

说罢他忽然浑身起颤来,脚下虚晃得几乎站不稳,于是趁着尚能自持,立刻转身趔趔趄趄地跑向大殿尽头,奋力推开殿门冲了出去。

安永不能视物,在黑暗中只感觉到一具柔软温暖的身体来到了自己身前,紧贴着他的□热烘烘地摩弄,肚子里的烈酒这时候也渐渐泛上后劲,火热的眩晕感席卷而来,让他在昏沉中忍不住呻吟出声。

“妻子?”奕洛瑰觉得安永这说法挺新鲜,笑道,“照你们中原人的说法,妻子如衣服,今天我赐你一件。”

安永吓了一跳,随即回过神来,不免怅然若失地应了一声:“陛下……”

安永疑惑地回过头,这才现奕洛瑰的御驾不知何时竟已悄然来到了自己身后。他心中一沉,慌忙回过身迎上前两步,低头跪在了奕洛瑰面前:“微臣无状,请陛下恕罪。”

昆仑奴听出饼的意思,很高兴,不擅声的嗓子里终于勉强挤出了冬奴的名字,简单的音节在跑起来的时候念着,倒像是在给自己喊号子:“冬,冬……”

此时帐中光线昏暗,奕洛瑰的一双眼睛却如饿狼一般精光四射,直把安永看得毛骨悚然。

安永便往盘中看,只见除了印玺,还有一些没被烧坏的金玉小件,无非带钩玉佩之类,其中却有一枚嵌着松石的铜弽不是自己的物件,铜弽上錾刻着鹰翼狼身的神兽,赫然是柔然王族的图腾。

果然司马澈也不瞒他,点头答道:“我当然知道——你在新丰的一举一动,我都知道。永安,你吃了许多苦,而我在边荒之地,也吃了许多苦。我怕你恨我,当日我逃离新丰,眼睁睁看着你在城楼上……你能原谅我吗?为了复国我有卧薪尝胆的觉悟,但是无论如何也不想牵累你的。”

这一想脸颊立刻充血火烫,常通判被自己的邪念吓了好大一跳,顿时立身不稳,一惊一乍地扯了个理由便跑开了。

“缓解?”潘太守听了安永的提议,有些不信地追问,“崔御史您的意思,这办法还是保不住泗州吗?”

奕洛瑰沉默了片刻,漠然答道:“不会了,之前是我糊涂,才会心生妄想。直到今日幡然醒悟,才明白这份妄想的可笑。”

然而这句轻轻巧巧的问话听在安永耳中,却不啻一道惊雷,一瞬间将他冰封的心又震开,使得深埋在其中的心事又从裂口中喷薄而出、鲜血淋漓。

尉迟贺麟直到一通怒火泄完,才惊觉自己一直都在自说自话,而始作俑者奕洛瑰仍然满眼漠然,竟似对自己的行为毫无忏悔之意。他顿时张口结舌,怔怔看着自己的弟弟,心头闷闷像是堵了一团东西,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好在凡事有了官方的支持,办起来都很顺利。户部拨钱、太仓放粮,只有收容灾民的居所一时来不及搭建。安永灵机一动,前往浮图寺说服了住持,请他将寺院的偏殿和厢房暂时开放出来供灾民居住,除了赈灾济贫、施医给药之外,也可趁此机会弘扬佛法,广招信徒。

崔桃枝之所以莅临安永的院落,一是因为嫌弃自己过去的闺房太寒酸,不肯回去,二又嫌弃姐姐的院子晦气,怕冲犯了自己的龙胎,所以到末了她竟不避男女之嫌,直接坐进了哥哥的客堂。

安永忍不住别过脸,无可奈何地瞪了奕洛瑰一眼——他当然不是吝惜一只鞋,只是足下所穿的是崔府之物,有崔氏徽记又镶着云母松石,谁能不识这鞋的主人?被人捡着了,十有□仍会送还崔府,到时又是一番口舌。

“公子,那狗……那皇帝就是在故意辱没您!”冬奴哭得一团圆脸上五颜六色,狠声恶气道,“先不说行酒侑食这等下人干的事,就那一个从七品不入流的官,咱们崔家人何曾放在眼里过?!”

当夜宫中便传下急诏,令安永即刻入宫面圣。

“热酒、冷食、多散步、少穿衣。”冬奴忙不迭地细数,完了又道,“还要多浸冷水浴。”

安永得到他们的鼓励,沉吟片刻,却终是皱着眉头开口问:“若是我心中的感慨,无法用言辞来表达,又该如何?”

那支队伍的人员都作劳役打扮,却分明训练有素、实力强劲,而被那些人围在中心受到重重保护的那个人,正是原本应该受困于深宫的司马澈!

“狩猎必往金莲川猎苑,离这儿远着呢。”陶钧一边说一边翻身上马,催促安永道,“天色也不早了,咱们还是回去吧,免得冤家路窄撞上柔然人,才叫一个晦气。”

一听奕洛瑰如此说,安永不禁长叹了一口气,对他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本事深为折服:“陛下,我想……家父他这会儿是不会有工夫见您的。”

这条河道是护城河的分支,由西向东横穿过宫城,又在宫中汇成九龙池,提供了整座皇宫的生活用水。小船顺着河道进入九龙池后,就被高过人头的枯荷完全掩住,船舷簌簌划过叶柄时牵出的动静,并不比鹭鸶或鹈鹕更吵闹。

这样柔软不设防的姿态,奕洛瑰从没见过。他看着安永横躺的自己面前,四肢瘫软醉眼如星,胸中便禁不住涌起一阵悸动,原本盘桓在心头的恶意竟不知不觉收敛,让他尽管嘴上没好气,却仍旧动手扶起了安永的脑袋,喂他喝甘蔗汁:“不过是修好了一条渠,什么大事。醉成这样,很开心么?”

“是、是、是……是我家公子,”冬奴结结巴巴回答,蓦然想起自己那日在千金渠上赶牛时,曾远远见过蛮夷皇帝骑在马上与公子说话,而此刻眼前这个男人,似乎正是……想到此冬奴猛然倒抽一口冷气,将腰杆挺得笔直,大声回话道,“车中是清河白马公崔府长公子,工部崔侍郎。”

安永惊讶地说不出话来,深深膺服于眼前这份智慧,偏偏这时有个小人儿在群牛阵中冲着他拼命挥手,安永眯着眼仔细辨认,才认出那是冬奴。

说这话时,崔夫人不屑的语气令安永心口堵,还有她的手掌带来的抚触,像酵的面团一般湿润绵软,也让安永有种说不出的难受。他只能低着头唯唯诺诺,以便尽快打走他的母亲,崔夫人似乎也看出了儿子的不悦,于是继续嘱咐了几句之后,便适时起身离开。

司马澈面色不改,仍是垂着眼回话:“择木而栖乃是世间常情,罪臣不意外,也就不好奇。”

他的说话方式果然令奕洛瑰皱起了眉毛,怫然不悦道:“别听说了,我那点老底,你们能不清楚?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安永微笑着迎上前,不料却被陶钧劈头盖脸地数落:“崔三!你怎么都不派人告诉我一声,就冷不丁跑到渠上来?”

一切精致美好的东西都应该是脆弱的,有这样的一张脸,谁会认为其下隐藏的灵魂其实强韧而坚定?

安永一想到这个可能,整个人便开始坐立不安。虽然这一世的自己并不需要为千金堨的安全担责任,但他身上根深蒂固的职业道德却不允许他坐视水患的生,何况这座城市已经被水灾伤害。

“那……那狗彘……”素来以优雅示人的贵妇人这时候气得面如金纸,挺拔却单薄的身子虚晃了两下,竟向前直直栽倒。安永见状立刻伸手将她抱住,这时众人乱作一团,有只顾哭喊的也有忙着递药的,渐次大家也琢磨出了新皇帝送这衣服的意味,却出于惧祸的心理,谁也不敢作声。

这漆盒素面光滑,四角被打磨得圆圆的,很惹安永喜欢。于是他忍不住揭开盒子,就看见盒中放着一沓书信一样的字纸,他抽出其中一页展开看了,见题头写着敬启者永安,接着跳开内容直接看落款,现写着清泉两个字。

不堪一击的中原人,很容易统治。他的眉头微微皱起来,嘴角却不屑地笑了。

安永只觉得自己的心尖一阵紧缩,心口烫得疼,像被九沸九变的滚汤浇了个透!他张张嘴,没法吐出一个完整的字,好在眼泪可以畅快地流,带着汹涌的喜悦、快乐和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