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竹说得没错,领兵在前打仗夺地的,都是赵佗。可即便是赵佗,也与历史上那个宽容待下,亲近越族的南越武帝相去甚远,更别说,任嚣了。

“越人重恩利,受恩必须偿还,这个小玩意儿,是前两天屠竹带给我的,兽骨搭着水晶串来玩的小东西。还请任夫人不要嫌弃。”

赵仲始抬了抬手中的木盘,笑道:“给你送晚食呀,我快要走了,你帮我这一回,我还不曾来谢你。”

越枝点点头,没接着说话,牵着屠竹往里头走。

越枝也是知道赵佗心中的忧虑,如今她的小命与秦军胜败丝丝相连,担惊受怕这许久,如今终于轮到赵佗为她做保命符。越枝心中轻松不少,由得赵佗为她打点安排。

任夫人说着,忽地想起什么,狐疑问道:“越族,可有文字吗?”

“何事?”

不知为何,越枝一见屠梏,就蓦地觉得这人十分可亲,也不知是这身体的旧主残留下来的信任,还是这屠梏本身就是这样一副方正忠厚的面容,叫人一看就觉得生不起敌意来。

越枝眼睛一亮,脚下步子有点乱,扭头去问近卫,“丰子岭没有瓯雒人?那灵山县北面呢?你说的,是只有南面有瓯雒人,是吗?”

越枝呼吸一瞬收紧,瞳孔中只倒映出赵佗越来越近的脸,还没等她那双早已软得不行的脚学会动弹,越枝只觉得天旋地转,一瞬间又头朝下地被赵佗扛了起来。脑袋一下充血,耳边嗡嗡地叫着。

越枝冷不丁笑出声来,语气倒是鲜少带上了轻蔑,“既然越裳敢派人来要我,可见是你们又吃了败仗,既然如此,我何不等着你们抬着我去求和?”

败兵、投降、嫁子?荒唐!

赵佗脸色铁青,却没应答一声。

赵佗一双黑眸低低撇下去,冷冷目光,亦随着瓯雒丞相的眼睛,往越枝那边过去。越枝抬起头来,只看见瓯雒丞相细长双眼之中,止水一潭,对着她没有说一个字,一步跨了出门去。

上丰子岭时,夜幕初至,正是昏暗一片,回到灵山县府时,村寨火把齐亮,没有一户人家入睡,火光蔓延,将赵佗与越枝身前的路尽数照亮,顺着赵佗的近卫军队,一路引到灵川县县令府衙前头。

赵佗越恼怒,越枝心中却越安定,他怒了,便是她对了。

“西瓯临近巴蜀与楚国,多年被欺压得无还手之力,如同墙头草随风摇摆,只怕若是越裳要出兵,不会找西瓯。倒是雒越各部集结的可能性要更大。”

越枝刚刚拿起的筷子顿住,偏头来看任夫人,只见她身子往后靠了靠,扶住凭几,又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越枝嘴角动了动,笑问,“怎么不同了?因为穿了你们秦人的衣裳,便不同了吗?”

“杀秦人士兵,夺他秦国的女人,将他们那铁剑铁刀铁弩机都抢过来!他秦人没屁用,拿着铁弓都打不了蜀泮,放到我越人手里可不一样!”

赵佗眉头皱了皱,抬眼见前头越裳寨子主楼里头走出来两个妇人,一路走到越木身边,俯首跟越木说了两句话,便直直朝他走去,看着他怀里的越枝,笑道:“里头备着床,请赵县令跟我们来。”说罢,转身领着路往主楼走去。

“听见了。”赵佗点了点头,眼眸垂着,面上表情亦是凝重,“越裳部人数最多两万,若是连上周围与越裳部联盟的几个越族部落,兵力可达五万。”

厅中一瞬寂静,连打扇子的侍女,手中的扇子也停顿了一刻,那果盘中的黄杏抖了抖。越山敞露的胸膛微微起伏两下,说道:“按照他们秦人的礼节,明天,阿枝会回来看你。秦人已经送过信来了。”

赵佗没有说话,眼皮抬起,往赵仲始那边看了一眼,只见少年皱眉抿唇,一副不服气的模样,便开口说道:“即便越裳侯没有与我交恶的本意,可这口气,断不能这么草草咽下。县丞,你修书一封,送给越裳侯,说我五日后带夫人回门拜见越裳侯。仲始,你传我军令,整军备战,将刀剑藏在礼箱之中,五日之后,平越裳部。”

越枝喉头轻轻滚动,坐在地上环视屋内,连杯沿箱角都不曾放过。垂膝而坐尚未盛行,宋代之前。军队铁器配给充足,不是战国。秦汉晋唐,倒底上天将她丢到了哪一代呢?

田野考古,对于考古人来说,回归原始人状态简直就是常态。越枝刚读博,可跟项目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没摸过洛阳铲,还没见过导师刨土吗?可她就不懂了,明明父母都是干这一行的,怎么就老揪着她不放,电话不行就短信,要是哪一天短信不行了,说不定她家两位还能借着学术圈里头的关系来鱼传尺素。

“是了,老夫忘了这个,如今越姑娘是跟秦军结盟,是客人了。”任嚣抬了抬下巴,望向外头,“来人,加两个软墩。”

外头侍女称是,没一会儿便抱着两个软墩进来,放在两边,挪了凭几到软墩后头,让赵佗他们可以坐下。

任嚣伸手引向一旁,笑着看向越枝,“请。”

越枝抬眼看了看赵佗,倒没有推辞,向任嚣一拱手,带着屠竹并肩坐下。三人落座,侍女奉上茶盏,跪在木案前头为越枝和屠竹的茶杯添上清茶。

“越姑娘在灵山这些天,饮食上可还习惯?”

越枝蹙了蹙眉,下意识看向赵佗,见他眼中也尽是疑惑,与她一样,转而望向任嚣。越枝眨眨眼睛,心中思绪乱如麻,只能顺着任嚣的话往下回答。

“多亏任县令的夫人照料,越枝过得很好。”

任嚣笑着点点头,看向赵佗,说道:“龙川县府里头,并无什么女眷,越姑娘到龙川之后,就要辛苦一些,自己安排了。坤容,莫要为难客人。”

赵佗眉心皱得更深,双手按在膝头,低头称了声诺。

这两个上司下属,倒是奇怪。越枝一瞬也摸不清楚任嚣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赵佗受到任嚣重用,比任嚣的族侄任簇更甚。按道理,赵佗对越的看法,也该是跟任嚣没有九成相似,也有七成,加上最初赵佗既然那样提点她,说会护着她,那任嚣对越族,也该客气不到哪里去,现在这是什么意思?

越枝颔首,“多谢任郡守。”

任嚣笑了两声,却忽地又长叹一口气,“越姑娘,秦人南下,本也是愿中原与南越能同为一家,据老夫所知,如今的越族,也还是刀耕火种,居无定所,可是如此?”

越枝不回答,只等着任嚣倒继续往下说。

“秦人定居番禺,已开辟耕田,倘若越族愿与我族为友,郁江沿岸千里沃野,未必就不能是越族之地。共退瓯雒以后,老夫以为,秦与越,大可不必刀兵相见。”

越枝眼睛眯了起来,任嚣这是……以退为进?还是……真心与越族交好?是试探?还是另有所图?

“任守。”赵佗直起身来,冷声说道:“赵佗有事向任守禀告。”

赵佗倒是先忍不住了。越枝瞧了瞧任嚣,见他嘴角微收,脸上微微露出不悦神色,心中竟有些得意,忍不住推波助澜一把,倒是先扶着身前的木案起身,朝任嚣一拜。

“行船劳累,既然赵县令有话对任郡守说,越枝虽是盟友,却也不方便听,请任郡守安排地方,让越枝歇歇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