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七月里,岭南湿热水汽酝酿,徘徊在骑田岭下久久不散。蝉鸣阵阵,夹杂着深山里特有的呜呜山风响动,卷着令人呼吸不畅的夏日余热,在山谷中张驰回荡,仿佛巨龙喘息一般。

骑田岭下,静谧的大山里村平日里此刻早该熄了灯,家家户户都应该准备要睡下了,可是今日却灯火通明,勉勉强强将山村将要耷拉下来的眼皮撑起来。

电力似乎有些不足,连村落主路上的街灯都一闪一闪的,可骑田岭主峰二尖峰上,几座大灯长明不灭,自二尖峰往下,蜿蜒山路,沿路可见细微光亮忽隐忽现,唯有沿着那山路往上走,才能看清楚,那每一点从交替巡逻的村民手上那一只只手电上发出来的。每一个巡逻的村民,面上纵然有困意,可草丛中但凡有一点点响动,手电的光亮立刻就照了过去,叫一枚小小昆虫都无处可逃。

沿着山路往下,亮光渐渐融入大山里村的民宿里。山路脚边尽头,几栋白瓷砖民房沿着山势排开,围成一个小小的场院,院子中央,几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提着小马扎围坐在一块,指尖烟火明灭。中年男人们周围,还有不少老人妇孺零零散散坐着,手上蒲扇轻轻挥动,浓厚土音回荡在院中,跟周围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谈天乘凉。

“专家呀,你们说,在这儿动土挖的,是谁的坟头啊?”老人一手搭在自己的蓝黑大裤衩上,一手打着扇子,微风撩动身上那件松松垮垮的白背心。

那群中年男人倒没什么避讳的,其中最年长那个先开口回答:“老人家,您知道赵佗吗?他是两千多年前的王,统一了南岭以南呢!”

中年男人正想再解释下去,老人却挥着扇子一拍自己的膝盖,大笑出声,“知道!怎的不知道嗷!这个山旮旯,我们老一辈的现在还叫它赵佗城哩!”

中年男人双眼一亮,双手一捞身下小马扎,往老人那边挪了挪,“老人家,您再跟我们说说!”

周围的人见专家都这样了,抱孩子的抱孩子,抽水烟的抽水烟,一窝蜂都往那位老人身边靠。老人眯着眼睛得意地笑了笑。

还没等老人开口,中年男人似是想起什么,扭头对身后的人说:“小越呢?叫她过来听着记笔记。”

后头没人回答,最后头终于有个声音回应,“呆房里呢吧!估计越教授正跟她打电话呢,女孩子家家的,到山里头来,家里人总会不放心。”

中年男人笑着哼了一声,从上衣口袋抽出一个小本,捏出一支铅笔,挑开本子掀开一面空白,卷起来起来捏在手上,正要往本子上接着写字,抬眼又看了周围一圈,挑眉问道:“容坤也不在?”

“噢,我给师兄打电话!”说话那人掏出手机,却哎呀叫了一声,“没信号,我直接过去找他好了!”

中年男人点点头,扭脸回去跟老人一问一答,乐呵呵记起了笔记。

大山脚下,信号确实糟糕至极,此刻的越枝,也是攥着手机在民房楼顶走来走去,勉勉强强接住两格信号,听见电话里头父亲的只言片语。

“哎!知道了!我也不小了!会知道跟着导师的!”越枝皱着眉头,一只手抵在太阳穴上,听不清那边在说什么,渐渐没了耐心,“信号不好!挂了!”

说完,也不等那边传来什么声音,直接掐了电话。

手机屏幕亮着,上头的信号仅有两三格,还是2g。越枝按灭了屏幕,可没两分钟,屏幕又亮了,上头明晃晃“越饲养员”三个大字,看也不用看,百字长短信。

田野考古,对于考古人来说,回归原始人状态简直就是常态。越枝刚读博,可跟项目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没摸过洛阳铲,还没见过导师刨土吗?可她就不懂了,明明父母都是干这一行的,怎么就老揪着她不放,电话不行就短信,要是哪一天短信不行了,说不定她家两位还能借着学术圈里头的关系来鱼传尺素。

越枝想着,一瞬忍不住噗嗤笑出来,捏着手机正要往屋里走,忽地听见楼下传来一声熟悉的大喊。

“师妹!”

越枝挑眉愣了愣,转身走到围栏边上。民楼不高,小三层,顶楼是个大阳台,正对着路口架了盏大路灯,将楼底照得一清二楚。越枝趴在围墙上往下瞧,一眼就看到那两人。

个高的那个,双手抄在裤兜里,穿着的是休闲裤白衬衫,眉眼冷淡,照旧是一副稀松平常的模样,带着点夏日的不耐烦,叫人看着不太高兴,却又实在不能将眼睛从那副皮骨上挪开。

越枝就是看了不下百遍,也忍不住轻叹,她的容坤师兄啊,还真是在哪里都惹眼。

容坤旁边的杨旭以为越枝看不清他们,举起手臂挥舞了两下,“师妹,老师喊你下来,瑶族老人家在讲赵佗呢!”

“真的?!”越枝眼睛一亮,当即转身蹭蹭跑下楼,趿一双人字拖,跑到杨旭和容坤身边,一块朝旁边路上走去。

容坤向来多思少话,杨旭性格却是活泼,跟越枝靠在一块儿聊天。

“刚刚跟家里人打电话呢?”

越枝抬手将脸旁的碎发拢到耳后,不好意思地嗯了一声,“我爸。”

杨旭点了点头,却又想起什么,剑眉挑起,疑惑问道:“越教授是不是去广州?”

“是啊。”越枝抬眼,往那二尖峰上的灯光看去,“我们这组跟着王教授来骑田岭,我爸那组去勘察越秀山。本来不是说推测南越武帝的墓在越秀山里吗?谁知道骑田岭下,矿机一打,却又打出一座南越武帝墓来?”

“现在都只是推测,不好说。”

越枝偏头,只见师兄容坤的脸在路灯灯影下明暗未名,声音倒是清清楚楚,夹在蝉鸣蛙叫声之中,沉稳有力。

“也是。不过是刚刚确定了墓葬主墓室的方位,到底是不是南越武帝赵佗的墓,还得等到确凿的证据出现再说。前辈们推断南越武帝的墓在越秀山顶,也不是空口说白话的。”杨旭伸手指向二尖峰顶,口中啧啧两声,“南越国都城在现在的广州,离骑田岭足足有三百多公里,葬得这么远,实在是不应该。可是农民挖出的瓦片石片,却又都明明白白地属于南越王朝,奇怪,真是奇怪!”

越枝抬手拍了拍杨旭的肩头,“也不是没可能,说不定是赵佗心系中原,挑了个靠近汉室的地方下葬呢?倒真的像我妈那篇论文写的那样,南越王宫的建筑和器具,还是以中原风格为主不是吗?”

杨旭挠了挠头,嘿嘿笑了两声,“别说,还真……”

“别说话!”

越枝和杨旭当下噤声,一同看向容坤,只见他一瞬弯下腰,贴着路边齐人高的灌木,双眼望向不远处山脚下的农田。越枝沿着容坤的视线望过去,只见那农田边缘的野草不住摆动,草尖如浪,似乎是往二尖峰后头过去。

越枝心中暗叫不好,不会有盗墓贼这么猖狂大胆吧!已经警卫封山了,居然还敢摸过来?!

容坤没转头,声音压得极低,“杨旭,你带着越枝去找老师他们。”话音刚落,容坤一只脚已经踏下了田垄,借着野草掩护,循着月色,往那山脚草浪摸了过去。

“师兄……”杨旭正要开口,却被越枝一下捂住了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