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生连连附和。忽然有人提了建议:“咱们进去吧?”

上海的梅雨收了雨幕,经月的雨水把庭园里的玉兰树浸泡得仿佛失去了根基,人们的表情随着阴云逐退而变得明朗。浅黄的一道阳光扑入段家的阳台,安静地歇在那里。尤嫂擦着竹竿,准备把蓄了几个月霉气的被子拿出来晒晒。

“掌柜,请吃饭。”

段依玲的嗜好万变不离其宗,注意力转移到有着细长跟的洋皮鞋上,一双双色彩斑斓的高跟鞋在某个季节塞满了橱柜。段依玲十分珍惜在家可以打扮的日子,从开启的房门缝隙,碧瑶经常看见段小姐脚踩着两寸高的鞋子,移动莲步,欣赏自己的风情慢慢地在光滑的落地镜面蔓延开来。

“我问问依玲。”尤嫂拢拢,唤着:“依玲,依玲!”

碧瑶丢下抹布,往衣角噌了噌手,来到她面前。

鸿福里弄堂口就有家酱园店,老板是海盐人,胖乎乎的,长着一对倒八眉。酱园老板今个儿心情好,不仅把酱鸭均匀切成块,还外送了小钵梅酱。碧瑶接过油纸包卷的酱鸭,谢过老板,怀着靓靓的心情一路蹦到了对面的马路。

“林静影,我姐姐的同学。”段睿不想再继续呆下去,拉了拉碧瑶:“走吧。”

这声响动惊扰了情意绵绵的两人,少女稍显惊慌,匆匆告别,返身进了自家的大门。碧瑶极其后悔刚才不经意的举动,因为段睿惊奇而愤怒的目光已经转到她的身上,想跑已经来不及了。

“我要换衣服。”段依玲把书包交给尤嫂,蹬蹬蹬地上了楼。不出一会儿,她肯定会换上一套香云纱盘香钮的半袖袍裙,配一对镂花白皮鞋,眉动目闪,婷婷袅袅地下楼来。这一套沉闷简朴的女校装束只不过在段家院门口现一下便彻底消失。

碧瑶不想。她亲眼见过警人甩着棍子抽断了一个黄包车夫的腿。她对披着制服的人实在没多少好感,落入他们手里的滋味肯定不好受。碧瑶瞅了眼园内,想着,大不了再跳一次。

汉子大惊:“假的?”

“俺舅公姓段,俺托人打听了,他就住在这里。”年轻人到底憨愚,说多了话就紧张,他抹了把脸上的汗水,面色绯红。

“一块木头。”

画纸由于经年长久而黄,水墨细描的彩图也淡却了原先的鲜活,凝固在纸上是某种含义不明的衰老和颓丧。隐隐约约的,却还能体会当年作画人浪漫的心情。

“以后你就熟悉了。”尤嫂用掌心贴抹了下鬓,又说:“我是这里的管家,你就叫我尤嫂。”

妇人微然一笑,嘴角漾开细纹。她似乎对满屋子其他沉默拘谨的姑娘们没多大兴趣,挺满意碧瑶,笑问道:“你叫什么?”

黄包车迅地潜入人流,东弯西拐,回到老地方,穿过被艳红灯笼覆没的花弄,停在一条细石铺敷的巷口。里巷吊着一盏玻璃风灯,亮着惨淡的光。一名丰腴的妇人抱着个婴孩从巷口穿出,低着头匆匆而过。

碧瑶夹着包袱走了很久,她确信阿良不会再找到她,因为眼前的景色已经完全替换。

碧瑶把包裹夹在胸前,东张西望地跟着阿良穿街过道。街道平整如新,条条交错的细铁轨蜿蜒到了路的尽头。带白礼帽的马车夫赶着络缨缀饰的大马,身后一架奇巧精致的大轮轿厢,或有服饰考究的淑媛半掩容颜,矜持地保持着盈盈坐姿;或有圆墨镜覆面的绅士翘着二郎腿,把全身舒适地靠在车厢内。道旁三三两两卖糖粥的摊贩,守着冒热气的铁锅盼客来。

这话听得碧瑶心酸,她喊了声:“等等!”

“大不了多少,就比小丫头大了一岁半。”

柳保把头埋得更低,像是掩饰着自己的表情,答的话圆滑而中气不足:“孩子的母亲身子不好,回乡下娘家了,没人照顾丫头,这才托人替丫头找个好人家。”

秀丫睡意恍惚,仍是快地爬起来,睁大了双眼,带着丝怕意,裹好衣服伋拉着鞋子进了厨房。

碧瑶直起身子,知道自己该给段小姐送东西去了。果然,尤嫂喊她了:“碧瑶,依玲的书包忘拿了,你去一趟学校!”

车夫何三熟门熟路地在女校门口停下,这是碧瑶第一次坐黄包车,车停下的瞬间碧瑶还能感受到风呼地贴过耳边的丝。女校的大门早关了,透过栅栏看去,一地皎洁的白花瓣,被晚风旋着涡儿轻轻浮浮地飘离地面。

碧瑶跳下车,对何三说:“你先回去吧。”

这正中车夫的意,何三应了声,欢天喜地地拉着车往回赶。隔着铁铸的门,诺大的校园空无一人。黄包车早已流入人群,碧瑶站在门前犯了难:段小姐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