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狼,杀狼!”有人在大声呐喊。

趁着各郡官员互相看热闹的机会,程名振就可以从从容容地将细作分派出去,打听清河郡的虚实。如今武阳郡试图以招安代战,清河郡又不清楚临战双方的具体情况,张家军便可以迅速沿官道扑向宗城!

“玄成这是什么意思?”元宝藏的眉头立刻又皱了起来,沉声质问。林德恩是他麾下的县令,说林县令死有余辜,等于直接说他用人不当。况且他与林县令之间的关系还不止是普通上下级那样简单。其中有个大秘密,很少人知情,连魏征都没现端倪。

“不笑,不笑!”程名振的心脏被幸福所充满,时间,居然觉得天下之事,无不可为。“这辈子都不会笑。你不懂的事情,我教给你。我不懂的事情,你教给我。反正日后我当土匪,就带着你道当土匪。等乱世结束了,咱们就找个谁都不认识咱们的地方,买几十亩地!个耕田,个织布!再养堆小鸡小鸭子,让它们天天生蛋给咱们吃。”

她向来敢想敢做,既然决定了,就不在乎其他细枝末节。中军大帐附近的地形都是平时走遍了的,往来巡视的喽啰们也没胆子拦住七当家问问她到底要去什么地方。顺着湖畔小径七拐八拐,转眼间,她已经靠近大帐背后。放慢脚步,踮起鞋尖,如捕食的狸猫般刚要将身体贴上去。耳畔忽听有呼吸声滞,某个身影在眼角余光外猫在了军帐侧面。

十个铜钱,在泽地中已经可以买到斗浊酒了。侍卫们“不敢”推辞,边念叨着柳夫人的好处,边笑呵呵地拎着猎物返回后寨领赏。督促着婢女将给张金称留下来的野鸭子拔去羽毛,处理干净内脏。柳氏用盐和香料将肉喂起来,然后随便用了些点心,整理了下妆容,便又带着众侍卫出门去踏春。

两个女人剑拔弩张地走进临时搭起的帐篷,让张金称留下来保护柳儿的亲卫们白白担心了场。前后用了不到十分之柱香的时间,走出来,便成了好得不能再好的姐妹。

“骑兵怎样,大不了命换命。九当家能豁出去,咱们也能豁出去!”素来不参与指挥的六当家孙驼子边咳嗽,边嚷嚷。

街道上,早已经准备好了辆带棚的马车。程名振用目光示意小杏花坐进车棚中,自己坐在了赶车人的位置上。夜风很冷,吹在人身上直刺骨头。“够娘养的!”他喃喃地骂了句脏话,甩动鞭子,驱赶牲口快速前行。

他们看不出张家军下步准备做什么。若说他们准备将馆陶县彻底铲为白地吧?可在放火之前,他们好像没必要费那么大的力气,清理尸骸枕籍的街道,扑灭城中废墟上的火星。要说准备把男女老幼屠杀掉后做人肉干吧?他们也没必要在杀人之前,将吃不起饭的苦哈哈们都喂得饱饱的。

这个答案让程朱氏无言以应。虽然已经默默地接受了儿子沦为与盗匪为伍的命运,但内心深处,老人却清醒地知道那些土匪流寇的性子。沉吟了下,她又低声询问,“那你师父安全么?他年龄想必也不小了,外边冰天雪地的”

但既然躲不起,主动出击就是了。手里有钱还愁雇佣不到大批打手么?耗子多了咬死老虎,那位师兄再有本事,也不能总驱使别人免费为他玩命吧?

程名振惭愧地苦笑。当时自己已经被从天而降的好运砸晕了脑袋,那还顾得上看对方的其他动作?况且自己当时有求于人,又哪敢盯着上司的眼睛看?

“你李老酒又不是没弄死过人,怎么这回却非要别人动手?别跟我说你怕见血?你的确是在怕,你怕的是什么?”

提到两位馆陶县的地头蛇,林县令刚刚熄灭的怒火立刻有开始猎猎燃烧。本来,他利用王二毛的单纯和程名振“死后”的余荫,已经逐步恢复了治下官吏的平衡。可现在,切都得重新考虑。

“周公子?”程名振满脸迷茫。猛然,有股热流从他的脚底直冲到了头顶。‘怪不得县令大人要送我银子,原来是周家转手送的!’想到其中关节,他不由得又羞又气。忍了再忍,才咬着牙说道,“劳大人费心了。周家那边,我肯定不主动招惹。但这匣银子,还请大人转交回周公子。小九无福,不敢受他的好处!”

“那你哭什么!”杜疤瘌长出口气,笑着抚摸女儿的头,“累了?担心阿爷了?还是受伤了?损失些弟兄无所谓,打仗么,哪有不死人的!”

“也好!”张金称点头答应。转过身,调遣嫡系喽啰分头清理战场。是五当家郝老刀故意放走了韩建纮,对于这点他心里非常清楚。但做大当家的,有时就要装装糊涂。至于韩老六的死活,他已经不是非常在乎。个失去了弟兄,又失去了老巢的家伙,再折腾能折腾到哪里去?

“你那?”程名振莫名奇妙。动判断很会选择时机,前来看热闹多是各营头目。打翻了他们,各营中的喽啰兵便成了盘散沙。张金称的支持再多,时半会也集中不起反击的力量来。

提到眼下在官军中风头正盛的李旭,杜疤瘌烦躁的心情稍稍平缓了些。那个人和程名振几乎是差不多年龄,当年的生涩程度也差不多。但只过了三年时间,此人便由不名文的穷小子,变成了朝廷的雄武郎将。据派出的探子汇报,前些日子朝廷能迅速扑灭杨玄感的叛乱,又是这个小子从中挥了决定性作用。如果论功行赏的话,恐怕再过几个月,此人被封侯也不足为奇。

他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要在杜鹃面前证明自己不需任何人的帮忙也能生存,所以鱼竿抖得极有水准。小半个时辰过后,莲嫂拎来的鱼篓中已经泡上了两条黑鲤,条花鲢。还有几条看不出品种的野鱼咬了钩,程名振嫌其个头太小,从钩子取下来,顺手又丢回了湖中。

“醒了就好,不然孙驼子又说我浪费药材了!”无论笑容如何自内心,眼前的少女都与温柔两个字扯不上关系。“我说过你福大命大,他偏偏不信。这回,我定拿鞭子抽他的嘴!”

“禀王校尉,他在骂咱们!”亲兵添油加醋地汇报。自家校尉是陈棱老将军手提拔起来的心腹,交上眼前这批人头,说不定就能升到车骑都尉。所以不管那个少年人喊得是什么,割下他的脑袋都是第要务。

程名振料定林县令等人不会在第批粮草上面做手脚,所以也不害怕。笑着点点头,淡然回应:“所谓客随主便。军营里边第餐吃什么,我们也跟着吃什么就行,用不着给大伙添麻烦。”

大帐内立刻响起了阵怒喝之声,“大胆!”“嘴硬!”“赏他两个嘴巴!”“拖出去宰了!”乱其八糟,此起彼伏。这些声音落在程名振和王二毛耳朵里,却像听了仙乐般,恐惧之心又减轻了几分,歪着头互相挤了挤眼睛,哈哈大笑。

两个少年迈开双腿,迈过排横躺竖卧的尸体。尸体中有老人,有小孩,还有看不出年龄的,脸上憔悴得足有六十岁,身子骨却根本没来得及长开,瘦棱棱的肋条下,鼓着个非常醒目的肚皮。几乎每个圆鼓鼓的肚皮周围都跳着数只乌鸦,听见人的脚步声,乌鸦们拍打着翅膀飞起来,黑漆漆地遮断头顶上的阳光。

“,他先有本事攻进来再说!”众小吏气得拍案大骂。

乡勇们依旧默默流泪,手中却始终不肯再放下已经被血水润滑了的长枪。‘他们已经不再是群力棒!’程小九心中灵光闪,突然记起了当年父亲对自己讲过的话:只有见过血的士卒才是真正的士卒。再次定睛观看,细心地他果然于乡勇们身上现了种完全不同的气质。那是种若隐若现的杀气,就像把刀开刃之前和开刃之后的差别。虽然都可以称作刀,砍出去后的效果却若判云泥。

“大人!是战是走,您得拿主意啊!”刘子光满脸鼻涕眼泪,哀哀地向林县令祈求。

“不能让那个商贩拉着大伙去造反!”边飞奔,程小九边想。整条街的狗都被他沉重的脚步声从睡梦中惊醒,接二连三出串狂吠。有人立刻吹灭了屋子里的灯,唯恐不测之祸碰掉了自家屋檐上的荒草。也有人拎着棍子在院子里厉声斥骂,从夜行的父母亲朋直数落到祖宗八代,恶毒而难听。所有这些程小九都顾不得了,他只想尽快跑到军营去,用尽切可能的手段阻止那个商贩将乡勇们带走。谋反是个株连九族的罪名,无论被携裹进去还是被牵连进去,都难逃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命运。如多年前的程家,从富庶变为赤贫仅仅经历了半夜。半个恐怖的夜晚过后,偌大的府邸便支离破碎。连带着自己当年所有快乐和梦想。

程小九无法阻拦好朋友花痴,只的装作听不见,仰着头继续赶路回家。王二毛笑着揉了把脸,从背后追上来,低声道,“你别走那么快么,有件事儿我得跟你说说。那银子真的不是我刮地皮刮出来的。是衙门里边个贵客赏的。那人你也见过,就是打雷那天,把冒险上船帮忙工钱加到五斗米吊钱的那个!”

她步履轻盈迈进屋门,笑着从锅里的木架上端出给儿子预备好的醒酒汤。然后笑着站在灶台旁,看着儿子打水,洗脸,漱口,换衣。直到看见儿子把自己收拾停当了,才微笑着陪着他在饭桌旁的胡凳上坐下,心中充满了宁静与幸福。

至于程小九私下里传给王二毛的那些糊弄人的把式,更是花架子中的花架子,用来走街串巷卖艺肯定能博得满堂彩,用于实战,纯属于找死无疑。

程小九摇头冷笑,与王二毛找不到半点儿共同语言,“这话你跟我嘀咕嘀咕就算了,千万别让大婶儿听见,否则,她非拿笤帚疙瘩打烂你的不可!”

“衙门里的蒋老爷啊,连他你都不认识?!”王二毛皱起眉头,摆出幅笑人少见多怪的模样。“论辈分,他还是我家表舅呢。没出五服的近亲!”

恶贼张金称攻破平恩,自己与母亲到馆陶,来投奔堂舅这个距离最近的亲戚。结果,除了口裂了纹的铁锅,几件旧衣裳外,别无所获。即便连驴屎胡同这个破院子,还是自己娘亲用最后的积蓄从堂舅家租来的,租金收便是三年整,价钱文都没比别人少要。

这世间真的有龙么?程小九不知道答案。目光透过明亮诡异的雨幕,看见道道电蛇就在自己身边飞舞,飘散,绚丽得如同小时候跟着父亲在京师里看过的烟花。

眼巴巴地,众力棒看着二十几艘特大号货船慢慢向码头靠拢。原本很宽大的码头立刻显得狭小起来,两艘头船被前面的人七手八脚用纤绳拉靠了岸,其他船立刻没了地方停,只好落了帆,如争食的鸭子般挤在河道里。

狼吃饱了,就会失去野性。有了周边几个县城的定期供奉,再加上最近几次战胜所得,以及喽啰们自己在泽地中种田打鱼的收获。巨鹿泽已经渐渐露出几分鱼米之乡的模样。家中有了余粮,大多数人就不想再和官府拼命。除非对方已经攻到了巨鹿泽内部,或的的确确又让他们的感受到了生存的威胁。

这也是张金称紧锣密鼓筹划称王的重要原因之。只要王旗竖起来,他就可以封官授爵。对于半辈子都受制于人,以前见到个亭长都要匍匐跪拜的大小喽啰们,能够突然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官吏,哪怕是明知道这是不被外界承认的伪职,也会竭尽全力保证自己的“富贵”。那样的话,张金称再驱使他们去“开疆拓土”,便会轻松得多。

二人的谈话进行了很长时间,最终也没能找到更积极应对的办法。但通过交流,双方的收获都很大。程名振从薛颂嘴里,更深地了解了巨鹿泽内部,以及整个河北绿林道的现状过去,以及眼前格局与困境。而很长时间直忙于辅佐张金称处理内部事务的薛颂,也通过程名振的描述,对最近段时间中原各地生的大事小情多了几分了解。

整体而言,今年的形势对绿林道并不太乐观。随着第三次征辽的结束,各地民生都得到了个难得的喘息机会。趁着远征将士刚刚回家,还没完全解散的功夫,个别负责任的地方官员对周围的绿林豪杰们组织了系列的反击。四月,榆林太守彭纯干掉了贼帅张大虎。五月,延安贼帅刘迦伦称帝,拥众十万。不到个月,便被曲突通带领五千府兵击溃。随后,曲突通乘胜追击,直追杀到大隋境外,最终拎着刘迦伦的脑袋奏凯而还。

几乎在程名振与杨善会恶战的同时间,李渊举端掉了陇右的六伙马贼。张须陀将触角伸到了齐郡附近的北海和济北,黄河南岸的绿林豪杰无力反抗,要么被张须陀逼降,要么弃寨而走。可以说,除了巨鹿泽群雄在狐狸洼战的表现尚可圈可点,进而给河北绿林同道打出了个大好局面外,中原其他各地的绿林豪杰们暂时都处于逆境当中。

这也是张金称了帖子,河北群雄如此为他捧场的个原因。有场胜利在,无论大小,至少还让众豪杰有继续坚持下去的希望。虽然,谁都不知道眼前这条路还能走多久,出路到底在何方?

“为张大当家寿!祝大当家今后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喧嚣声再度把程名振从沉思中拉回现实,今天的酒宴已经临近的尾声,该做的交易已经结束,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欢乐。

“也以此酒祝大家百战百胜,将官军打得满地找牙!”张金称已经喝得有些过量了,晃晃悠悠站起来,扯着沙哑的嗓子回敬。

“俺老张,俺老张是个粗人!”看得出来,今天他在酒桌下的收益不错,满脸都透出种按耐不住的兴奋。端着酒盏,并不急于落肚,而是继续醉熏熏地说道,“俺老张大字不识几个,也不会说什么客气话。既然大伙赏脸,肯给俺老张,还,还有程兄弟捧这个场子,俺老张也不能不给咱河北绿林道争气。你,你们放心,婚礼结束个月之后,巨鹿泽的兄弟肯定要出去会会冯孝慈那王八蛋。给,给大伙出口恶气,也让某些人看看,仗不是像他们那样打的!”

“大当家痛快!”

“算我个,到时候给大当家摇晃摇晃战旗都行!”

“算我个,愿意唯张大当家马是瞻!”

群雄大声响应,齐齐将酒盏举到唇边。上次黎阳之战因为碍着个窦建德,所以巨鹿泽没有出兵参与。现在既然窦建德不敢跟冯孝慈交手,就别怪弟兄们不够义气!反正只要把黎阳仓拿下来,大伙就都能得到个展壮大机会。至于跟在谁身后,对很多绿林豪杰来说,差别没必要看得太重。

“俺老张,俺老张再说句!”喝完了盏,张金称命人给大伙重新斟满,以酒盖脸,半醉半醒,“大隋皇帝杨广不会当皇帝,大隋的狗官不会当狗官。害得老少爷们都活不下去。嗯,嗯!他!”他闭上眼睛,努力先前背诵过的文辞,却句也想不起来。只好用力跺了跺脚,自行挥,“,老子活不下去,也看不惯他们继续糟蹋,所以老子想把狗官们都剁了,换茬子人去当。王八蛋皇帝肯定不答应,老子不管,他不答应,老子就干他娘的,连他也剁了。省得他不会当皇上,手底下养的全是群土匪?!”

话音落下,群雄片愕然。突然改变的话题让他们有些难以适应,也远远出乎了他们的预料。大伙知道张金称志向高远,不安心蛰伏于高士达之下,却没想到张金称的志向已经高远如厮。打家劫舍,那是众豪杰的本行。杀官逐吏,也是众豪杰乐于做的顺手买卖。但推翻皇帝,自己当皇帝,却是很多人想都不敢想的。因为那个目标看起来实在过于长远,过于遥不可及。

“怎么,不信老子?”突然出现的冷场让张金称有些下不来台,瞪圆了眼睛,他眉头倒竖,“当官儿很难么?难到非得丧尽天良?老子不信!老子觉得,能当好大当家的,肯定能当好县令,好郡守。能当好郡守县令的,却未必能当好绿林大当家!至少咱们绿林道,比官府讲良心,也比官府讲信誉!”

“哄!”底下爆出片笑声。除了当皇帝那句不好认同外,张金称其他的话在大伙看来,都是话糙理儿不糙。特别是那句“能做好大当家的,就能做好县令郡守,能做好县令郡守的,未必能做好大当家!”简直是说到了大伙心里边去!

“愿意跟张大当家道试试的,举起杯子来干了!”二当家薛颂见火候已到,也站起身,举着酒盏提议。

“干了!”众豪杰举起酒盏,再度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