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主将死逃,剩下的官军很快便崩溃了。土匪们沿着河岸追杀,将官军昨夜曾经做过的事情丝毫不落地重复。运河水越来越红,越来越红,在朝阳下红得像燃烧的火焰。程名振策马走上索桥,慢慢走过火焰之河。

“我知道!”小头目“扑通”喘息着回应。他年龄有些偏大,跑起来远没其他同伴有耐力。“那你也不能停,天黑,他们根本看不清你是谁!”

“我昨天睡得香着呢。连晚饭都没顾得上吃!”王二毛傲然撇嘴,“不像某些人啊某些人,恨不得调派半个营的兵马来看着我们两个手无寸铁的。生怕我半夜杀出去,带兵来端她的老巢!”

“救命啊——”王二毛声嘶力竭地大叫。鼻涕眼泪流了满脸。程名振心知今天难逃死,眼泪也顺着腮边滚滚淌了下来。到了这个关头,他却不愿意再让人看到自己的软弱,用力吸了口气,大声怒喝道:“放我下来。士可杀不可辱!”

已经足够了,跃之后,他便永远不再是驴屎胡同的半大小子程小九。他是程名振,敢效仿古人提匕入不测之地的程名振。可惜这里不是易水,没有人击缶,也没有人为自己拍剑而歌。

“若能守住馆陶么!郡守大人那边,自然每个人头上都少不了记上笔大功。毕竟张金称自起兵造反以来,已经攻破县城三处,毁了高墙大堡不下二十座。两年多来能让他铩羽而归的,仅有清河县丞杨积善人而已!咱们今天顶住了他,便等于涨了整个武阳郡的脸面,郡守大人不会看不见!”林县令继续摆手,厢情愿地推断。

“全体收枪!”熟悉的声音很快又在大伙背后响了起来,压住所有哭喊声。众乡勇们猛地打了个寒颤,本能地将手中缨枪竖直,身体站正。“后退三步!走!”众乡勇们按照平时训练的节奏,脱离木栅栏,快速退入残墙上的阴影中。

他知道自己支持不住了。好在杀了自己后,林县令与姓张的便结了死仇。馆陶县不会卷入叛乱中,念在救命之恩的情分上,林县令应该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娘亲。

“呆小九!”突然从温柔和喜悦中被丢进孤独里的小杏花气得柳眉倒竖,顿着脚骂道。

程小九气得用力推了对方把。“我知道是你的!”他压低了声音强调。“问题是你哪里弄来的这么大块银子。二毛,咱们可是有言在先的,好好做人,不学那些红着眼睛的家伙!”

程朱氏没有动,依旧静静地坐在那里,呼吸悠长而均匀。“娘,您回屋子里去睡吧!”小九哑然失笑,走近些,低声喊道。

听了王二毛的喝彩,众力棒也齐声加油助威。程小九被四下里传来的叫好声羞得面红耳赤,弯下腰去,拉起第二支羽箭在弦。这回他不敢再遵从“满弯弓,紧放箭”的歌诀,而是仔仔细细端平弓臂,用目光去找箭羽箭簇和箭靶。可越是努力,胳膊越不听话,大臂小臂之上,几块过度劳累的腱子肉“突突突突”同时抖个不停。

找不到当力棒的机会,做小生意的路子又被无形的门槛堵得死死的,两个少年不觉有些窝火。“再这样下去,老子只好去投张大王了!”又天无所事事,王二毛气呼呼地叫嚣。

陶馆城最好的药铺座落于市集的最深处,铺面不大,生意却非常兴隆。名账房先生坐在柜台后,算筹数得啪啪作响。几个衣衫光鲜的小伙计脚不沾地,将配好的药用干荷叶包了,包包摆在高大的柜台上。账房先生按主顾先后顺序喊人付钱,拿药,左入右出,动作干脆利落,毫厘不错。

“说什么呢你?”程朱氏少有地板起了脸,低声斥责道:“再怎么着他也是你的长辈,你不能如此不分大小。”看着儿子委屈的目光,她心里有没来由地软,收起怒容,强笑着补充,“去吧,听娘的话,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对他好些,他也就对你好些。怎么着两家都是换过八字的,你堂舅是读书人,即便想悔婚也未必拉得下脸。”

眼看着乌云越压越近,五短身材愈着急,扯开嗓子,继续提高价码。“凡帮忙,律给米五斗,钱吊,决不反悔!”

第卷好人歌第章城南

“那是河鲈,用来熬汤最好不过!”杜鹃见程名振总是干买椟还珠的勾当,忍不住出言提醒。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忙着处理营中杂事,但泽地里的女人在收集食物的方面都有手。程名振手里的钓竿和鱼饵都是她的,最近对方滋补身体的河鱼也多为其亲手所钓。

“还没有半两肉呢,让它们再长长也不迟!”程名振露了怯却不肯认账,笑嘻嘻地狡辩。

三人之间的气氛又恢复了日常的欢快,你言我语说说笑笑。正聊到高兴的时候,身背后突然响起了阵沉闷的马蹄声。几个喽啰疾驰而来,边带马,边大声喊道:“七当家,七当家——”

“这呢!”杜鹃不高兴地站起身,低声回应。“什么事情,看你们慌慌张张地?”

“八,八爷他,他回来了。奔,奔咱们的营地来了!”喽啰们边喘粗气,边大声汇报。

“谁放他过来的,怎么不拦住他!”湖畔瞬间吹过丝凉风,半边绿苇顺风而倒。无数不知名的野鸟扑扑啦啦地飞向了蓝天。

“我,我们拦,拦了。没,没拦住!”喽啰兵歉意地看了眼程名振,结结巴巴地回应。

还没等程名振弄清楚所谓的八爷跟自己有什么瓜葛,小湖畔又传来阵剧烈的马蹄声响。伴着阵爽朗的大笑,有个锦衣白袍的年青汉子快速向这边冲来。“鹃子,鹃子,我都回来好几天了,你怎么总是躲着我。我这回特意给你买了胭脂水粉,都是专供皇帝老儿的贡品呢。你来看看,保证喜欢!”

“请八当家不要在我的宿营地纵马!”杜鹃大咧咧地冲着远处拱手,瞬间又从爱斗嘴的小女孩儿形象变回了冷酷无情的女土匪。“若是碰了我的人,可别怪我到大当家那边告你的状。要是你自己认不得路跌进陷阱里,更别怪我事先没打好招呼!”

“怎么会呢。看你说的,好像我是个外人般!”锦衣壮汉吃了个瘪,却不着恼,笑呵呵地跳下坐骑。“我以前不是常来你这么?怎么从没见过什么陷阱。这几天要不是奉大当家的命去联络其他江湖豪杰,我”

话音未落,路边忽然“腾”地声,弹起了两个布满尖刺的木排。被唤作八当家的人赶紧将战马松开,整个人来了个凌空后翻。两个木排先后砸在了空处,溅起的泥浆却如同雨点般,将白马白袍砸了个斑斑点点。

“八爷小心!”杜鹃麾下的兵卒们边说着安慰话,边幸灾乐祸。把乘兴而来的八当家气得两眼黑,脸皮几乎已经垂到了地面上。

程名振这几天日日被莲嫂陪着在湖边散步,对些明显的暗记已经分辨得出。知道那是个带绊锁的钉排,如果不是八当家和他的坐骑都躲得快,少不得要被钉个透心凉。如此歹毒的陷阱,却没让他觉得八当家可怜。反而心里无端涌起了种快感,好像乐得见到对方血流五步般。

“哼!”被唤作八当家的汉子冷冷地扫了眼杜鹃麾下的喽啰,吓得众人赶紧收敛笑容。打狗也得看主人,虽然职位远在这些不识趣的家伙之上,他却没胆子拿喽啰兵们作。只好将刀般的目光扫来扫去,最后落到了继续钓鱼的程名振身上。

“这厮是谁,怎么会在你的营地里出入!”伸手向湖畔指,八当家怒气冲冲地向杜鹃质问。

“怎么?八当家奉了大当家的命,前来查验我的营地了!”杜鹃最不愿意见到的就是此人这般自以为是,脸色越冷淡,说出的话也越不客气。

“我既然是这里的八当家,总有资格问问陌生人的来历吧!”满身泥点的八当家撇着嘴,将“外人”两个字咬得非常清晰。

莲嫂是个过来人,眼就看出了八当家的用心所在。没等杜鹃开口,抢着走上前笑呵呵地说道:“吆!原来是八爷外出回来了。我当是谁呢,连咱们营的标记都不知道,就敢没头没脑的乱闯!这位程少爷可不是外人,他在运河旁救了张大当家和所有弟兄的命。八爷您经常不在,估计大当家也没顾得上跟您说。看您这身泥水,白瞎了身好衣裳。赶快,我带您找地方换换去。万着了凉,可就误了您的大事!”

“你给我滚边去!”八当家怒目横眉,冲着莲嫂大声呵斥。早就听说有个新来的家伙被七当家接进了锦字营,每日好吃好喝供养得白白胖胖。所以他才冒着被杜鹃责骂的风险硬闯了过来。没想到才短短几天,对方已经不算外人,自己反而成了势力眼莲嫂的奚落目标。

是可忍孰不可忍!即便是为了让姓程的明白先来后到,今天的事情也不能善罢甘休。想到此节,八当家又沿着别人留下的脚印向前走了几步,笑着冲杜鹃咧了咧嘴,柔声道:“鹃子,这个人来历清楚么?别是官府玩的什么苦肉计!咱们都是江湖人,得对这些吃官饭的多留几个心眼。要我说,他的伤也养得差不多了,先挪到四当家那边为妙。免得日日在锦字营这边混着,平白惹出很多是非来!”

“只有是非之人,才喜欢搬弄是非之事!”连日跟程名振斗嘴,杜鹃的咬文嚼字功夫明显见涨。不动声色挪开几步,与程名振的距离靠到无法再近,“他是我的客人,外边的无赖嚼什么舌头,我没心思听。有本事当面说出来,姑刀最近刚刚磨过,正需要找人试试快不快呢!”

“看你这话说的。我不是替你担心么?你可千万别看错了人,躲在女人身后的,从来不能算做好汉!”

“那我就谢谢八当家!”杜鹃冷笑着耸肩,丝毫不在乎别人的挑拨,“天色不早了,八当家还是请回吧。锦字营女眷多,倘若八当家不小心又招惹了谁,我可不好处置!”

她表现得漫不在乎,程名振可是再也沉不住气。从开始这个所谓的八当家出现,到后来二人唇枪舌剑,几乎每句话,每个动作,程名振都了然于心。凭借直觉,他推断出八当家对杜鹃有好逑之意,记得在几天前,莲嫂也有意无意之间点拨过自己。这本来都不关程名振的事,杜鹃和他不是路人,短时间聊天斗嘴会找到很多乐趣,却根本不可能厮守终生。况且家中小杏花正眼巴巴地等着,若是把杜鹃接纳了,程名振心里会非常愧疚。

但是,即便泥人也有个土性。所谓的八当家上来就对自己冷嘲热讽。程名振又不是傻子,如何听不出来?忍无可忍,便没必要再忍。想到这儿,他把鱼竿向肩膀上甩,拄着拐棍站起来,懒洋洋的问道,“躲在女人身后的,说谁?哪个躲在女人身后的在乱咬?”

“躲在女人身后的,当然是在说你!”八当家见程名振终于接招,迫不及待地回应。话音未落,周围已经响起了片笑声。喽啰们本来就看他不顺眼,这回终于找到了机会,个个肆无忌惮,直笑得前仰后合。

“直娘贼!休要卖嘴!”八当家也不是笨人,眨巴眼睛,已经觉自己上当。气得大叫声,挥拳便打。

身子没等靠近,杜鹃手中的皮鞭已经横了过来,托带,登时将他的重心带偏,蹬蹬蹬向芦苇丛中冲了十几步,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八爷小心,芦苇丛中有机关!”喽啰兵们落井下石,争先恐后地提醒。

被称作八当家的人本来还想继续纠缠,被此言吓,立刻收住了脚步,站在水里边退也不是,进亦不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玉面罗刹杜鹃冲着他冷冷笑,回转头,板着脸向喽啰们命令道,“吹角通知锦字营全营,将所有机关全部打开。加强戒备,以防外人渗入。你们几个,送八爷出去,别让他不小心踩了陷阱!”

说罢,也不理睬八当家的反应。当着众人的面儿将手伸到程名振腋下,搀扶着对方,慢慢走向湖边小路。

程名振最近直由莲嫂照顾,本不该由杜鹃来搀扶。楞了下,却鬼使神差地没有拒绝,任由对方扶着,像对晚归的小夫妻般挪动了脚步。直把个八当家气得火冒三丈,站在泥滩上,跳着脚挑衅:“姓程的,有本事别走,跟八爷手下见个真章!”

“八爷可是姓王?”程名振回头看了对方眼,笑着问道。

八当家虽然在绿林道上打滚多年,市井中的阅历却远不及程名振丰富,楞了楞,大声回应:“谁说老子姓王了。老子姓刘,名肇安,正经的淮南刘氏之后!”

“哦!”程名振做恍然大悟状,“原来不姓王的!”说罢又扫了眼对方脚下的泥滩,不住地摇头。

众喽啰们又是放声大笑,个个弯下腰去,不停地揉肚子。八当家楞了好半天,才明白程名振是骂自己是个老王八,最喜欢钻泥坑。怒火从脚底板登时直冲脑门顶。“姓程的,别走,八爷要跟你分个死活。这巨鹿泽,从今天起有你没我,有我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