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衙门口大枷四周黑漆漆的血迹,程小九唯有苦笑。这贼老天,真的连条出路都不肯给人留!又百无聊赖地转了半条街,他苦笑了几声,回头向王二毛说道:“那你先回吧。我去药铺把我娘的药抓了。个月前郎中给开的方,估计现在应该还能用!”

“当然了。刚才外边打雷,您听见了么?”瞬间,程小九明白了娘亲落泪的原因,哭笑不得地解释道:“就是那会儿,我第个冒着大风大雨帮他们家给运粮船盖漆布,他们感谢我,所以给了我十斗米的报酬。对了,不止是我个,隔壁家的王二毛也得了十斗。本来他们提出的赏格是五斗,但我们两个冲在最前边,所以得的最多!对了,还有两吊钱,两吊十足的肉好啊,您看,您过来看。”他从饭桌上跳起,三步两步跑到木塌旁,扒开破衣烂袜,露出肉好温暖的光泽。“这么大两吊,我借了车才推回来。从码头到咱家,很多人都看见了!”

在这梦境当中,却有真实的笑声传来,与震耳的雷鸣声样清晰。那是几个刚刚及笄少女逛街回家的笑声,透着娇憨,透着轻松愉悦。码头上的苦力们被这突然而来的笑声从惊吓中唤醒,双手抱住脑袋,哄而散。

开皇十八年,大隋君臣忍无可忍,派遣高颖带三十万兵马东征,无奈军粮不济,惜败于坚城之下。三十万将士埋骨荒野,归来尚不到三千。

程小九又退了几步,站稳脚跟。担心娘亲被吓到,他回头看了看自己租来的破旧茅草房。屋子里边没有任何动静,只有破旧的窗棂在星光中震颤。突然间,他知道自己最需要什么了,赶紧转过头,陪着笑脸向黄河老龙求肯道,“如果您老有灵,就保佑晚辈和晚辈的娘亲每天有吃有喝有地方住,辈子都平平安安吧!如果能让晚辈的阿爷也洗脱罪名,平平安安与我们!”

“你倒是聪明!”黄衣老汉用阵冷笑打断程小九的话,“有吃有喝有地方住,这已经是三个愿望,再加上辈子平平安安,都四个愿望了!你还想提第五个,老夫时间紧,没功夫跟你瞎扯,走也,走也!”

说罢,身子晃,平地浮起,缓缓升上半空。

“前辈,前辈还没答应我任何愿望呢!”程小九大急,赶紧伸手去扯对方的袍子角。手指尖突然传来阵刺痛,他吃惊地瞪大眼睛,身前哪里有什么黄河老龙,坛子里的药汁刚刚熬好,自己不知何时迷迷糊糊地将手指伸到药汤中了,整根手指被煮得就像熟螃蟹样。

“啊——!”他低低地出声哀嚎。抱着手指,在院子里又蹦又跳。太阳已落,院子里边已经黑,片寂静中,破旧的窗棂在星光下微微震颤。

刚才的事情是梦耶?真耶?抱着手指的程小九哪里还有心思去刨根究底!

第卷好人歌第章城南十

读书人向来不语怪力乱神,所以大梦醒来之后,程小九也就将梦中的荒诞景象远远地抛开了去。也不知道是郎中开具的人参鹿茸大补汤确实管用,还是因为最近几天饭团子里边白米含量明显增多的缘故,自从那日傍晚后,程朱氏的精神着实天比天好了起来。这种情况令程小九喜出望外,干起活来也愈卖命。但码头上却再无大船停靠,偶然出现些杂七杂八的零活,往往没等他知道消息,便已经被其他力棒们瓜分殆尽了。

找不到当力棒的机会,做小生意的路子又被无形的门槛堵得死死的,两个少年不觉有些窝火。“再这样下去,老子只好去投张大王了!”又天无所事事,王二毛气呼呼地叫嚣。

张大王就是巨寇张金称,那厮自从前年扯起大旗后,纵横千里,将整个河北都搅得风云变色。此人生性凶残无比,每次攻城掠地,如果对方乖乖投降便罢,他将府库搜刮空后,立刻扬长而去,也不造过多杀孽。如果对方敢组织人手抵抗,旦城破,他即纵兵放火烧杀,将整座城池化为白地方才干休。两年多来,凡跟他交手,并被他俘虏的大隋官兵无人能生还。斩示众已经是慈悲,通常的下场是被开肠破肚,将心肝挖出来供张大王下酒。

就这么个魔鬼般人物,偏偏对待麾下弟兄极其仗义。每次抢到钱财,他总是按功劳大小分给喽啰们,自己不留分文。喽啰们家中如果有老弱妇孺需要照顾,他也会派人将其接到山中,按月供给米粮。被他攻破的城池村落无不尸骸枕籍,恍如地狱现世。被他搬上山的喽啰家眷们却丰衣足食,小日子过得滋润无比。

今年年初,大隋皇帝陛下派遣鹰扬郎将王辩领兵三万来河北剿匪,与张金称高开道等人战于巨鹿。高开道等人不敌,纷纷败入大陆泽躲避。张金称却临危不惧,先徐徐后退,然后在漳河畔背水列阵,照搬当年楚霸王项羽的破釜沉舟之计,与官军决死战。喽啰兵们无路可逃,个个用命,最后居然将三万官军打得落荒而逃,直跑到百余里外的武安城中才收住脚步。随军的十几万石军粮,无数辎重,全部都落到了张金称之手。

得了官府遗弃的辎重,张金称竟不全都搬回老营。只取了其中半米粮和全部刀枪铠甲,将带不走的剩余物资都丢在漳河边上任人随便捡拾。附近的庄稼汉们足足向家中搬了三天白米还没能将余下的物资瓜分干净!直到第四天头上,高开道等人闻讯前来打秋风,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如此来,张贼的名头在河北各地愈响亮。有人将其视作凶神恶煞,也有人将他看成了佛祖门前的大力罗汉,手中拎着屠刀,肚子里却藏着满腹慈悲。

王二毛年纪小,是非善恶在心中本来就不太分明。眼看着日日天比天难熬,自然羡慕起传说中那可以刀头舔血,吃香喝辣的绿林日子来。程小九却自幼家教严格传统,对贼人的行为十分不屑。听完了好朋友的白日梦,忍不住冷笑着撇嘴,“就你?”他推推王二毛单弱的肩膀,“就你那小身板儿,抡得动刀么?敢杀人么?敢生吃活人肉么?算了吧!你们老王家祖上再不积德,也不会养出个贼娃子来!”

王二毛没想到好朋友会这样回答自己的提议,被噎得两眼直翻白,喘了好半天,才面红耳赤地道,“这不是还没逼到那步么?要是真的逼到那步,人肉吃也就吃了!不信你记住我今天话,看我将来是饿死的命,还是大碗吃肉,大称分金的命儿?”

程小九摇头冷笑,与王二毛找不到半点儿共同语言,“这话你跟我嘀咕嘀咕就算了,千万别让大婶儿听见,否则,她非拿笤帚疙瘩打烂你的不可!”

提起家中的老娘,王二毛的嚣张气焰立刻矮了半截。他父亲去得早,全靠老娘没日没夜地替别人缝补浆洗衣裳,才好歹把兄妹几个拉扯大。所以别的东西王二毛都豁得出去,惹自己老娘生气事情,他却是打死也不敢去做的。

不能当贼,总得找个能吃饭的营生吧?否则,不是要坐吃山空么?耷拉着脑袋沉吟了片刻,王二毛又抬起头,无可奈何地问道:“那你说咱们怎么办,有胳膊有腿儿的,总不能瞪大眼睛等死啊!”

“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这辈子不会去当贼!”程小九咬了咬牙,瓮声瓮气地回应。宁饿死也不当土匪,这是他做人的底线。平恩老程家世代清白,家声不能毁在不争气的他手里。可不当土匪,拿什么去挣钱养家?天下那么多路,又有哪条路是属于他程小九和王二毛的?

想着想着,少年人的眼神愈迷茫,仿佛走到了团化不开的炊烟当中,四下里全是路,却没条能看到终点。

“不当贼,不辱没家声。”程小九疯子般遍又遍嘀咕,逆着王二毛的思路想下去,突然,他迷茫的眼神中闪起了道亮光。“咱们明天去牙行看看,看有没有招护院或保镖的。咱们不当贼,可以替别人防贼,也能弄碗饭吃!”

王二毛被他惊乍的表现吓了跳,向旁边躲了躲,苦笑着提醒,“我不会武,别人招护院肯定不招我这样的。你倒是会两下子,但你刚刚搬到馆陶才几个月?巷子里的那个老乌龟肯定不给你当保人!”

“你不会武,我教给你几套速成的花活儿,保准能蒙过外行去!”程小九突然间信心大增,眼神亮得像半夜里的星星,“至于老乌龟那边,他不认识我,还不认知咱们手里的钱么?”

“那倒是,老乌龟就认钱。可咱们好不容易才有了点积蓄”王二毛向地上吐了口唾沫,悻然道。

二人口中的老乌龟,是驴屎胡同这带的里正。姓吴,名大贵。为人贪婪且胆小,遇到事情便将头缩起来,出门唯恐房檐上掉下个草渣砸了自家脚趾头。因此,平素很被邻里们看不起,干脆给他起了个缩头乌龟的绰号。

里正的职位虽然上不了台面,却至少是个能跟官府说得上话的人。所以瞧不起归瞧不起,邻里们遇到难以解决的事情,最后还得找老乌龟出马。老乌龟也不在乎别人怎么鄙夷自己,针头削铁,燕口夺泥,凡是能捞的好处是点不肯少捞。

把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钱白白送人,程小九心里也十分不情愿。但除了给人家当保镖这条出路,他实在找不到其他谋生办法了。横下心来与王二毛好说歹说商量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决定各自拿出两百个钱,晚上到老乌龟家碰碰运气。

果然不出程小九所料,里正吴大贵看到二人奉上的孝敬,脸上的笑容立刻绽放得比夏日里的牡丹还要灿烂。“你们两个小家伙儿,拿钱给我做什么?这乡里乡亲的,别人不知道你们的人品,我老吴能不知道么?”说话间,衣袖干净利落地在桌面上拂,立马将四百个肉好拂了个踪影皆无。然后扬眉吐气,抖了抖宋玉的腕子,提起蒙恬的毛笔,在两张蔡侯亲手造的纸上将程王二人的具保文书挥而就。

反复欣赏了几遍自己堪堪能急死王羲之,气杀仓颉的墨宝,吴里正将其慢慢折好,逐交到两个少年手里,郑重叮嘱道:“其实这不符合规矩,特别是小九,才搬来几天,过去做过什么,跟谁有瓜葛,根本无人能说清楚。但大叔我相信你们都是好孩子,今天就冒着点儿风险,给你们当了这个保人。如果你们今后混出人样来,也别忘了是大叔我慧眼识英雄。常回来看看,远亲不如近邻!”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大叔今日的照顾,我们两个晚辈没齿难忘!”程小九拉起王二毛,起向吴里正施礼致谢。然后将文书仔仔细细又拜读了遍,折好,小心翼翼地揣到胸口处。

见两个少年如此认真对待自己的手迹,吴大贵心情更佳。站起身,亲自送二人走出家门,临到了大门口,又摇了摇头,叹息着道:“唉!把你们两个年青人送到刀头上打滚,大叔我不知道做得对还是不对!这世道就这模样,做好事也害人,不做事也害人,左右都是在造孽!”

“大叔何必这样说。我们两个若能找到事情做,少不得再回来看您。您这是在积德行善,灶王爷肯定会在功德本子上给您记下笔!”程小九听对方好像话里有话,笑着回过头,非常体贴地劝解。

吴大贵手扶门框,苦笑着摇头。当了这么多年里正,他还是第次听见有人如此尊敬地评价自己。往日前来求告的乡邻们虽然礼物上不敢给得太薄,转过头去,却立刻将自己的祖宗八代都数落个遍。“老乌龟”这三个字,别人在肚子里嘀咕,难道他听不见,还看不到对方眼神里流露出来的轻蔑么?

想到这些,他又叹了口气,低声道:“罢了,罢了。谁叫老夫没别的本事,非要当这个里正呢!你们两个后生拿着具保文书,也不必去牙行找事情做。明天赶早儿去衙门口转转吧,我听说衙门里边要招乡勇以维护地方。那边未必能赚到什么大钱,至少比给人当保镖押货要活得安全些!”

“多谢吴叔指点!”程小九闻言,赶紧躬身施礼。“吴叔能不能点拨得再详细些,我们两个也好多做些准备!”

“谢个啥,福祸难料的勾当!”吴大贵笑着摆手,“我实话告诉你们,衙门里边之所以招募乡勇,是因为天雷劈塌了咱馆陶的南侧城墙。县里时来不及重新筑城,只好先招募些乡勇备用,以防贼人趁机窥探!”

“那,那需要什么条件,才能被招入衙门当差?”听说有美差在等着自己,王二毛对吴里正的印象也好了起来,凑上前,毕恭毕敬地询问。

“不算当差!乡勇是临时征募的,过后便会解散。算不得差役!”吴大贵笑了笑,实话实说。“我得到的消息是,想吃乡勇这晚饭,第要人品端正,邻里肯给予担保。你们两个既然拿了我的保文,这第条也就满足了。”

“还有呢?”听说不算差役,王二毛的热情立刻冷了下去,蔫头耷拉脑地问道。

“第二,年青,要力气大。身板直!”吴大贵上下打量两个少年,笑着回答。“第三,要机灵,听话!这两条你们都符合。如果遇到其他麻烦,回来跟我说说,我去找找熟人,也许能帮得上忙!”

“那我们两个可得好好谢谢您老人家!”程小九拉了把王二毛,再度给吴大贵行礼。

看出王二毛已经心不在焉,吴大贵摇摇头,笑着道:“不用谢了!我不是说过么,这是个福祸难料的差使。咱们馆陶距离贼窝子近,说不定已经被人惦记上了。”

顿了顿,他又继续补充道:“不过工钱据说还可以。平时天管两顿饭,稀干。月底还有三斗米拿。如果贼人真来攻打馆陶,则每日提供三顿饭,外加大笔赏钱!”

最后那笔是买命钱!未必有人花得到!程小九对此心知肚明。尽管如此,他还是扯了扯重新高兴起来的王二毛,再三向吴大贵道谢。然后施礼告辞,与王二毛两个道去准备明日应募事宜。

目送着两个少年人的背影在落日下去远,里正吴大贵又叹了口气,转身进了自家院门。将世间切隔离在厚重的黄梨木门外之后,他突然伸出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个大嘴巴。

有股火烧火燎痛楚立刻涌入心扉,将他心内的负疚慢慢冲淡。吴大贵蹒跚着走回屋子中,点起三柱香,对着锅台前木刻的灶王像喃喃祈祷:“灶王爷明鉴,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是出于好心。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

烟熏火燎的造王神像危襟正坐,像是听见了,抑或没听见。目光里露出几丝慈悲,几丝怜悯。也许静观世态这么多年,他早已看穿了世间苍生,看穿了隐藏在每个人心里的光明和阴暗。

第卷好人歌第二章莺柯

回到家,程小九立刻将自己和二毛两个准备去应募乡勇的事情说于娘亲知晓。他清楚娘亲不希望让自己去从事这种在刀头上混饭吃的行业,因此措辞尽量轻松委婉。但是在话音落下后,娘亲脸上的表情还是令他吃了惊。

那是种无奈和失望交织在起的神态,凄凉而落寞。夏夜的月光透过没有任何遮挡的窗棂,水般倾泻在娘亲的脸上,将每道皱纹里隐藏的失望与不甘都照得分外清晰。程小九不敢直面相对娘亲的脸色,慢慢地低下头去,试探着补充道:“我打听过了,乡勇不算贱业,今后还可以继续参加科举。馆陶是下县,没有县丞,县令老爷是文官,不知如何带兵,所以训练也不会太严格。我白天去校场应卯,晚上还可以回家温书,肯定不会耽误了应下次科举!再说,我多认识几个官场上的人物,下次科举被推荐的机会也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