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改妈说:“我披上头发好看不?”男人边穿衣边说:“嗯,好是好,就是你不怕人说闲话?”改改妈说:“让他说去,你觉得好看就行。”男人瞅了女人眼,啥话都没说。

想到“亲家”,牛二笑了。姑娘还没过门呢,叫“亲家”似乎早点儿可叫啥好呢只能叫“亲家”了,反正早晚是“亲家”,早叫几天也没啥。牛二心中的“亲家”概念大多时只指女亲家——那个长着银盘大脸的妇人,声音很好听,柔柔的像拿团热发面在他的心坎上熨。想到“亲家”,牛二心里就暖乎乎的怪舒服。有时,他甚至不敢正视自己的这种心理。老不正经。牛二笑了,到哪里去寻老不正经呢,这才是老不正经。不过,牛二可不愿承认自己来串亲戚的目的是为了让女亲家的发面熨自己的心。不是,真不是。他是为了散心,散心。心捏成个酸杏蛋儿沉甸甸的许久了,不散下,要憋出病来的。

三月里的天,村里人都到边湾河里拾碎石头,说是要铺柏油路,是乡上摊派的。村子周围也有石头,可尽是碗大升子大斗大的,铺不成路。于是,村里人便到村东的边湾河里去拾。回来时,天已经黑乎乎的了。不会,村里人便听到了阵杀猪般的惨叫,干扎扎的刺进耳孔顺神经钻入大脑,激得村里人打个冷颤。灵官跑出庄门,见大话家院里好像火光冲天,照得白杨树梢都在发亮。第二天,全西山堡的人就都说大话的丫头叫火烧坏了,拉到凉州城里看去了。玲玲平日和青青最好,那天拾石头时也在搭里边拾边喧。青青说,玲玲头天黑里做了个很害怕的梦。当时青青问什么梦,玲玲红着脸忸怩了半天,说你不要给人说。青青说放心我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像那些说长道短嚼舌头烂舌根的婆娘吗?玲玲说我知道你不是,才给你说。青青问啥梦?玲玲红着脸贼溜溜瞅了瞅四周,说你真的不要乱说。青青说我真的不乱说。玲玲说那梦吓人得很,梦见我在小屋里照镜儿,镜儿里的我脱得光光的,连奶子上的痣也看得清清楚楚。青青说,这有啥吓人的。玲玲说,还有呢。镜儿里的我精着身子,身后站着两个精尻小伙子,要抓我。我就跑,跑呀跑,我越跑,他们越撵,我跑到边湾河里,就在拾石头的这儿跌倒了,他们抓住了我。说完,青青的头发格楞楞了三次,玲玲的嘴唇紫丢丢抖了四下。青青望了望旁边乱葬岗子上的坟鼓堆,觉得身子在发麻,就拉着玲玲到男人多的地方去拾。回来时,天黑乎乎的了,点灯时,玲玲的身子着了火。

这几年,村里的娃儿死得特别多,都是婴儿,都是丫头,都没活过三天,都患的肺炎。这几年,村里养不住狗,怎么养都是死,而且死得怪儿巴叽,而且死的尽是小狗。八爷说,这是上天的小丫头多了,没法养活,玉皇爷要招小狗上天去舔屎。丫头死得多,招的小狗便多,当然养不住狗。后来,接生婆在给陈桌女人接完第八个丫头时,见女人抖着身子直呜呜,便对陈卓说贾瞎仙有法子生男不生女。陈卓瞪着眼睛问真的?接生婆说当然是真的,外村有几个娃儿就是瞎仙想法子给弄的。于是,陈卓夜没有眨眼。第二天,便出了村。到东村,说好像瞎仙在南村,到南村,说好像瞎仙在北村。凉州大着哪,陈卓跑了十多个村子,腿跑酥了,却连个瞎仙影儿也没见,便盼星星盼月亮坐在大佛爷山顶望瞎仙。那些天,风刮得紧,风沙搅着黄尘,连太阳也在转圈。陈卓的眼睛却不眨下,直勾勾盯着村南的戈壁尽头。好多次,把悠悠荡荡打野食的野狗当成救星,扑下山去,碰了几鼻子灰。直到第五十九天上,才见贾瞎仙领着那个女人——或者说那个女人领着贾瞎仙嘻嘻哈哈从南边而来。

从此以后,工人兄弟便再也没有高声吆喝过。据说还大病了场,病好后抡了女人五个嘴巴,四天后便领着脸青青的眼圈红红的女人上了煤矿,再也没有来过。

那雨中隐现的小路上充满了泥泞。这也不怕。摔几跤也没啥。人生来就是摔跤的,除非瘫子和死人。莹儿不怕摔跤,倒是怕那恶心会永久印在心里。真是恶心!她已用水涮了百十次嘴,但恶心依旧。配不上你了,冤家。她哽咽声,泪突地涌入眼眶了。

莹儿的轮回23

孟八爷却止不住笑,望眼老顺,望眼女亲家,时不时就迸出串夹杂了“哎哟”的笑。老顺晃晃脑袋,也笑了。白福妈却铁青了脸,副刀枪不入的模样。

白福在书房里跟妈妈絮叨。不用听,兰兰也知道内容:是软求,是硬逼。软求告可怜,硬逼要拼命。仅此而已。她知道白福肚里的杂碎。他想玩个花样,也没个好脏腑。但兰兰觉得,还是打开窗子说亮话好,叫白福绝了心思,不再纠缠,就进了书房,望了大立柜说:“你做的啥事,你心里清楚。叫我再进你家的门,下辈子吧。”话音落,却又觉得自己说得不妥,即使下辈子,她也不愿进白家的门,便补充道:“十八辈子,也休想了。我宁愿化成泡沫,也不想在你那个家里再蹲天。”

他抡锨扑了上去。牧人们互相望望。猛子说:“也好。省得扯后腿。”碜牙声响起,由稀变稠。额上都沁出汗了,似亢奋,似愤懑。胸中那股气,憋许久了,总想找个发泄的理由。这世上,没有比掩埋绝望更痛快的事了。

红脸没想到对方会反击,又羞又恼,既然打不过人,就把气使到羊身上了。他扑向黄二的羊群,抓着老羊拧脖子,眨眼间,十几只羊被拧断了脖颈,在地上蠕动惨叫。

夜里,牧人们凑了百十张皮子,女人却闷闷不乐,提大雁,就抹泪。猛子发现,这婆娘变了,跟先前那马蚤娘们成两人了,说不清是啥原因。

这倒是。孟八爷想,这群家伙,原来也像个人样,咋跟那牲口样,遇个机会,就露出本性了?想来,这人,心上得有个紧箍儿,像孙猴子那样,或是自己戴,或是别人强加,不然,真没法治了。可怕的,不是狼祸,而是这种末日来临似的情绪。他有个预感,怕自己收拾不住这帮野人。

孟八爷喝住炭毛子,冷笑道:“羞先人哩。这时,你耍啥威风?你厉害?老子解开铁丝,叫它和你斗几个回合。敢不?”

“你打,你打。”大胡子拧出头来。孟八爷步步后退,碰在黄毛柴上。趁他分心之机,大胡子抢住了桦条。

狼祸第五章9

灰儿幽灵样,出了狼窝,飘向大漠。自那个暴风雨之夜后,它不再捕野生的黄羊了。它们并没害死自己的孩子。它的仇敌是两脚动物。是他们,叫自己永远见不着瞎瞎了。

狼祸第四章3

鹞子哈哈两声,“我还盼它扑过来呢。”他拍拍半自动步枪,“这是快枪,又不是那号装沙子的烧火棍,能连发的。”女人望眼猛子,吃吃笑了。

“我要是狼,第个,就吃了我这几百只羊。”黑羔子咬了牙,铁青了脸,字字地说。“真的。”黑羔子不望愕然的猛子,“我恨羊。我手里,这羊不知毁了多少沙包了。我是眼睁睁看着芨芨湖变成戈壁滩的。羊是土地爷身上的虱子和臭虫,要养活它们,得用血。”

狼祸第章6

此外,还多次荣获省级以上文学奖。

但这种关注,对作家的要求比较高。它必须要求作家站得很高,必须证得种智慧。“智慧”这个词,和“知识”,和“聪明”不样。它更是种心灵的东西,是超越理性的直观智慧。它要求作家不仅仅去“体验”,更需要去“证悟”。

中国文化史上,有个很奇怪的现象:有些禅宗大德不识字,但他当顿悟之后,就能写出非常优秀的诗来,而且境界特别高。比如慧能,不识字,但他经过修炼顿悟之后,他写的那些偈语就有了很高的艺术价值。

作家也许需要这样的修炼。至少,应该像禅宗那样,破除执着,感悟出些独特的东西。这“感悟”,包括智慧的感悟和文化的感悟。

宗教,不仅仅是种信仰,更是种文化,更是种精神。宗教情绪,是必要的精神素养。精神上的顿悟,会导致文化上的顿悟。

个苦行僧,他修啊修啊,形如枯木,色如死灰。突然,个偶然的机缘,他豁然开悟。从此,每朵菊花都朝他微笑,所谓“朵朵黄花尽是菩提,巍巍青山无非般若”。这时,苦乐已消失,只有安详的微笑。文学上,也需要这样的“修”。

吴万福金川公司二矿区党委办公室:不少文学评论称,你的语言很有特色,很本色,很鲜活。你在创作过程中是否经过着意的追求,是否经过刻意的修炼?些评论家把你的大漠祭说成是“真正意义上的西部小说”,是不是语言的原因?

雪漠:我的语言是自然流出来的,我没有刻意追求语言风格。我的创作,仅仅是灵魂的流淌。语言已深入到我的血液。

我的小说被人称为西部小说,当然有语言的原因,更重要的,是我写出了西部人的独特生活和复杂心灵。

我曾经写过些学术论文,对家乡老百姓的群体性格,从文化角度,进行了深层的分析。对个地方的文化,不能句话轻易地否定或肯定。比如凉州文化,从人文性格上讲,它很优秀,它是种和平的因素。几千年来,凉州没有爆发过农民起义,相对稳定。任何人到凉州,都能和当地人和平共处,被当地人接受;但从经济性格上来说,凉州文化中有很多保守和落后的东西。

有时,我也很困惑。因为经济发达与幸福并不成正比。当个穷光棍汉头枕土坯,呼呼大睡的时候,个千万富翁却痛苦地跳楼了。凉州百姓,在冬天南墙里晒太阳的时候,他无疑显得很幸福。他们处变不惊,知足常乐。当然,在小说中,我只是展现而不加评判。我不管它是优秀还是落后,我只是把这段生活保存下来,让后人去评判。因为,目前凉州的这种生存状况,不会延续太久。很快,它就会被历史淘汰。我有必要把它们保存下来,做为种历史的记载。它会在人文方面成为种文化遗产。

有些东西,从人文角度看,是积极的。从经济角度看,就消极了。大漠祭中的老顺,常说句话:“老天能给,老子就能受”;另句话是,“老天给,老子就得受”。同个“受”字,前个显示了超人的忍耐力,后个则是逆来顺受。其内含,大不样。

另外,我常常为些同行可惜。我到任何个地方,都觉得它是个文化宝库,有写不完的东西。只要作家把它展现在世界面前,这个世界就会大吃惊。可是,许多作家,并没有发掘这个宝库。为什么去编些虚假的故事呢?为什么不质朴地反映老百姓的生活呢?

当个作家高高在上的时候,他就抛弃了老百姓。老百姓也会相应地抛弃他。我和飞天杂志的李禾老师闲谈的时候,就感叹:那些作家为什么不去写身边的生活呢?他是没有发现?还是他拒绝了。李禾老师说,有些人是没有发现,他感受生活的能力不强,心灵到不了那个层次,他发现不了;有些人,虽然发现了,却把扑面而来的生活,拒之门外了。

文学:流淌的灵魂——关于文学的对话代跋3

中国有许多莫高窟样的文化宝库,有许多好生活好文化,需要我们的作家去发现。当作家拥有智慧的眼和慈悲的心时,他的成功是必然的。

西部的文化积淀非常厚实,富有张力,呈现出多元化,有许多待开垦的女地。如果有个作家把它上升到人性的层次灵魂的层次人类的层次,就会成为大家。但可惜作家们舍弃不了世俗的东西,致使文学缺乏对灵魂的观照。

西部文化相对封闭,但不乏包容。它的封闭性使世界很难了解它,外部的人很难进入它的文化圈。但同时,它又有包容性,各类文化它都能容纳,所以它非常丰富,无奇不有。个作家若拥有了它,就可能有个心灵世界。这个心灵世界,是可以和外部世界平等对话的,它可以无愧地和世界上的任何地方的文化平等对话。

个作家,要经常把自己放在历史的坐标系里来衡量自己。他的存在,只有在为某个地域和某个时期的文化添了分光彩的时候,才有价值。做人要守住本分。种田是农民的本分,写作是作家的本分。如果个作家写不出作品来,或是写出作品,却不受百姓喜欢,自己不多从自己身上寻找原因,反倒怨天忧人,埋怨社会,是很可笑的事。

我常说,在这世上,挤压自己的,只能是自己。折磨自己的,也是自己那颗贪婪的心。要是作家有颗强大而宁静的灵魂,任何外现都奈何不了你。

陈亦新:你的意思是不是作家要有平常心?

雪漠:可以这样认为。雷达老师曾写过篇散文叫冬泳,谈到冬泳有三种境界:苦乐无苦无乐。文学也是如此,爱好文学创作的人要经过这三种境界。无苦无乐就是最高境界。我也经过特别苦的阶段,到了乐的阶段,这时就会有成就感愉悦感,好像道家所说的“先天气,后天气,得之者,常似醉”,到最高境界,则破除执着而进入种宁静状态,甚至忘了作家的身份。旦破除了执着达到空灵即物我两忘时,才能写出好作品,人物也活了。这时的智慧是直观的,非理性的。

作家不能有优越感,而最难过的也是这关。如果没有定的宗教修养,味沉浸在优越感中就过不了这关。在这点上,我的妻子给了我很大的帮助和启发,她总是告诫我不要有所求,切随缘。如果我总是希望获奖畅销或迎合时尚,就不会写出真正的好作品。许多作家尤其是大城市的作家缺乏的正是这些,心浮气躁,追逐时髦,或摆脱不了功利的诱惑,就很难产生好作品大作品。王安忆这点很好,能够始终保持种宁静的心态,始终把自己当成个作家。所以,有平常心很重要,尤其是在成功之后。有求皆苦,无欲则刚。要保持宁静,保持平常心。

朱卫国河西学院教授:有人提倡“零度写作”,而您则把自己的感情融入人物及其生存命运的描写中,书中充满了对农民的感情,能谈谈您的看法吗?

雪漠:文学作品中必须有真挚的感情,作家的感情应该是自然流淌的,托尔斯泰在艺术论里指出,“艺术家越是从深处汲取感情,感情越是恳切真挚,那么它就越是独特。”作家如果没有情感道德意识和正确的世界观,作品就不会有价值。

我在与雷达老师的通信中谈到,我们都曾经是农民,走出农村后,如果不关注农民,钻入象牙塔,搞什么“精英文化”,玩什么“零度写作”,这是不道德的。在次创作笔会上,有些作家总是抱怨自己待遇不高,社会对自己不公平,他们热衷于名利,抱怨作品没人看,等等。但你是否想到,当你住着几百元天的星级宾馆吃着成百上千元桌的宴席的时候,这其中都有农民的血汗?老百姓不是不爱看文学,而是我们的作家没有贡献出好作品,只靠编造莫名其妙的故事,搞什么“肉体写作”“肚皮思考”,怎么能赢得读者?至今,许多作家仍在玩文学,而缺乏灵魂的投入。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之所以成为大作家,就在于他们投入了全部的灵魂。

吴万福:你的小说中,融入了你对农牧文化的反思。在这样种大背景下,你觉得我们的农民最该注重的是什么?

雪漠:整个农民生活命运及境遇的改变,最终要靠灵魂的改变,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心变了,命才能变;心明了,路才能开。所以,要紧的是要改造人文环境,完成其灵魂的重铸。我认为,重铸民族灵魂应该是文学义不容辞的责任。

农业文明终究会被工业文明取代。中国的城市化,和农业的越来越缩小,是种必然趋势,它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也不是谁能左右或是靠某个政策就能阻止的,它是种历史的必然。但不管农业文明也罢,工业文明也罢,最主要的,还是人的心灵。人的优秀与否,与物质的东西关系不大,而取决于心灵。君子和小人的区别,不在于他是不是富翁和大官,而在于他的心灵。他的心灵决定了他的行动,他的行动又构成了他的命运。小人损人利己,君子舍己为人,全在于他的心灵。所以,重要的,是如何走出历史文化的阴影,叫自己的心灵放出光来。狼祸中的牧人为了争草场,不惜以命相搏,上演了许多悲剧。现时的世界亦然。心灵的扭曲决定了行为的可恶。所以,前几天文汇报采访我时,我就说:西部的开发,最主要的是心灵的开发,也可称之为观念的转变。我的创作中,在这方面费力最多,引起了些人的误解。但有识之士,还是能从我的文字后面,读出我对家乡发自内心的爱来。

文学:流淌的灵魂——关于文学的对话代跋4

胡全基:你的所有作品都写了农村,以后,你是否有大的调整?

雪漠:可以肯定的是,我以后的创作重点,仍会放在农村。现在,用不着我关注城市,整个时代整个国家都在关注城市,也不缺我个人。现在,最应该关注的还是农民,他们是弱势群体。小时候,父母供我上学,没大的要求,只希望我别忘本。我是唱着读书郎长大的,那歌词,已印入了我的灵魂:“小嘛小儿郎,背着书包上学堂。不是为做官,也不是为面子光,只为穷人要翻身呀,不受人欺负呀,不做牛和羊。”

我的全部创作,就是在践约我儿时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