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羊比狼坏。”

“是个瞎狼崽。咋把这家伙惹下了?”孟八爷跺下脚。

1991年,中篇小说长烟落日处飞天1988年第8期荣获“甘肃省第三届优秀作品奖”。

“你个驴撵的,落井下石哩。”炭毛子瞪眼豁子。

豁子呵呵笑了,“你个炭毛子老贼,不想想,那点儿水费能干个啥?总不能光了身子吃肉吧。再说,红脸的牛叫豺狗子抽了肠子,牛肉骨头都啃不完。我要了,也是个糟蹋。干脆,弄个骆驼,驮出去,叫家里人吃去。那羊,伙了放几天。”炭毛子苦了脸,牙缝里抽着气,“蝎骇骇的,二十几只哩,驮也得几个骆驼。”

“攒劲些的,四个就够了。”豁子道,“红脸的那个公驼,驮个几石不成问题。开剥好,几驮子就驮出去了。你几只?”

“八只。”炭毛子道,“谝子六只,犏牛九只。也好,几群伙上,叫犏牛放几天。我和谝子开剥。弄不好,天过去,全臭了。”

狼祸第三章5

鹞子们大清早出去,后晌才回到猪肚井。俩人都很疲惫,但收获颇丰:老头背了张狐皮,鹞子却背了三张狼皮,张大的,两张小的。

猛子看出,那两张小狼皮实在太小,打它简直是糟蹋行情,但鹞子却很兴奋,改往日阴沉,炫耀起来:

“这母狼,可狡猾啦。见我们过来,就来个溜风。你快,能快过枪?枪,就打‘草包’了,肠肚子虽没出来,血却是尿尿样”

老头接口道:“人家是往开里引你呢。”他取出个鼻烟葫芦,往手心里倒些黄|色粉末,用右拇指挑了,放鼻孔上,吸,响响地打个喷嚏。

“我当然知道。”鹞子道,“明明那狼窝就在芨芨栋那儿。可我,先结果了它再说。”

女人被这传奇吸引了,大瞪着眼,时不时惊愕几声。猛子很是反感,鹞子却受用不尽。

“它没扑过来咬你?”女人问。

鹞子哈哈两声,“我还盼它扑过来呢。”他拍拍半自动步枪,“这是快枪,又不是那号装沙子的烧火棍,能连发的。”女人望眼猛子,吃吃笑了。

猛子皱皱眉头。他很反感鹞子的语气,更讨厌他那“烧火棍”的比喻,脱口说:“用快枪,猪也能打下狼,用烧火棍打只,才算猎人呢。”

鹞子哈哈笑道:“烧火棍?哄哄女人行,怕是连狼毛也吹不下呀。”老汉道:“话往好里说,我拿的也是烧火棍。”“谁又说你呢?”鹞子道,“我是说举了烧火棍骗女人的那种货。”女人又笑了。

猛子觉得股血冲向头顶。他跳下炕沿,“你屁往好里放!”

“咋?”鹞子瞟了他眼,“想单挑?”“呸!”猛子唾道,“怕你?怕你老子是兔子养的。”

“算了,算了。”老头劝道。豁子过去,按按猛子肩膀,猛子就势坐炕沿上。说实话,他心里有点怵这鹞子。打起来,心里没底不说,那股阴阴的味道,也是他以前没遇过的。但他口里却不认输,“人家孟八爷,拿个烧火棍,能枪打飞鸟呢。你算啥?”“当然,当然。”老头笑道。

“那沙枪。”鹞子撇撇嘴,“喷,大片铁砂,别说打只鸟,百只也没啥。这枪,独子儿,稍偏下,就错到天上了。”“算了,说啥?人家孟八,那是没说的。”老汉道。

女人却瞟眼鹞子,“后来呢?”

鹞子望眼猛子,打个哈哈。“后来,就追,追了四五十里,打死了它。”他抖抖那张大狼皮,“回来,又顺便收拾了它们。”他又抖抖那两张小狼皮。皮上还有血迹,没干。这皮,不久前还穿在狼身上,现在,叫人脱下来了。

女人夸张地叫几声。豁子却道:“小狼不该打,还没成皮子呢,糟蹋了。”

“我说了他路呢。”老头道,“不打才出世的,是老先人的规矩。”

“啥规矩?还不是人定的。”鹞子笑道,“上回,有人专要张小狼皮,要做个皮大衣领子,价也不低,就顺便拾了个跌果。”

猛子见女人用崇拜的眼神望鹞子,心里别扭极了,就提枪出来。他很想到那个埋小狼的地方,挖出狼尸,扔到鹞子面前,叫他看自己“烧火棍”吹下的狼,却又厌恶女人的神态,就上了沙坡,长吁口气。

天空水洗似的干净。沙岭上的潮气在阳光下哗哗哗闪着,晕晕,向家的方向荡去。离家几天了,猛子很想家,尤其想那“山芋米拌面”。连吃了几天肉,肚里总不滋润,要是能灌上肚子“山芋米拌面”,当然是最惬意的事。

鹞子的得意,很令他讨厌。女人的眼神,更是别扭。真不想到豁子家去了,便在沙坡上坐了,望那后晌的落日。

天空很是灿烂,日头爷简直爽极了。但猛子却懒得欣赏。猛子对天空的感觉是两个词:“晴”或是“阴”。对太阳,是“热”还是“不热”。对风,是“大”或“小”。瞅阵太阳下的沙洼,便觉无聊了,想去芨芨湖玩。

想芨芨湖,就想到黑羔子。想黑羔子,就想到孟八爷安顿的事了。孟八爷安顿过:若他们来了,叫黑羔子报信,叫他自个儿盯着。昨天,怕那些家伙不来,或是来又溜了。今天,他们又来了。看那乏驴劲儿,说不准得休息两天。叫黑羔子骑了骆驼,出沙漠,报个信,催快些,就能逮住他们。

到了芨芨湖,不见往日热闹,牧人们东个,西个,散了,熬太阳下山呢。红脸抡个抛溜子,时不时,飞出块石头,打到走得太远的老牛角上。

黑羔子却下下踢石子,那石子,个个飞出,飞向羊群。因没准头,羊也不管,由了他踢去。猛子走近,听得他自言自语:“天生的挨刀货不成?老子迟早要宰了你们。”听到脚步声,回头,见是猛子,却面无表情。

猛子将孟八爷安顿的事儿告诉了他。黑羔子初无热情,表情麻木,听鹞子打了狼和狐子,就同意了。猛子催他快去,说:“放心,羊我给你看。”黑羔子却说:“我有啥不放心的?还巴不得叫狼吃了呢。”

“不会,不会。”猛子笑道,“狼闻火药味儿,早溜远了。”

黑羔子去问红脸借骆驼。红脸问做啥?黑羔子大声说:“回家取药,病犯了。”

“啥病?”

“人不知。”黑羔子气呼呼道。

这“人不知”是牧人常用的句骂人话,还有后半句,叫黑羔子压舌头下了,说全了,就是:“人不知,狗来问。”

“不借!还牛了你?”红脸大声说。

黑羔子却径自走过去,牵了峰骆驼,取开绕在脖里的缰绳。纵身,楔入驼峰,用缰绳头,抽几下骆驼屁股,骆驼便颠颠着跑了。红脸没挡,只说:“哟,这王八蛋,倒成他的驼了。”

“人家急呀。”炒面拐棍慢悠悠地说,“人家月经来咧,急着回家取纸呢。”

牧人们大笑。

狼祸第三章6

太阳悬山子的时候,猛子们赶了羊回圈。

圈了羊,天已黑了。红脸喊猛子去自己圈里,他放的是骆驼和牛,他跟炒面拐棍常合群放牧,好有个照应。猛子看不惯鹞子的嚣张样子,不想去豁子屋里。三人点了灯,切点被豺狗弄死后又叫羊吃剩的牛肉,拌了顿牛肉拌面汤。

借了灯光,猛子发现,这所谓的崖原是段古城墙。怪不得沙海里突然会冒出“崖”来,问:“这咋和庄墙样?也是放生灵的打的?”

“啥?”红脸笑了,“这是长城呀,就是秦始皇打的,孟姜女哭的那个。先前,这儿可多啦。后来,叫沙埋的埋了,坼的坼了。这儿,先前可不是沙漠,是湖,是朝廷的马场。你不听那地方,前营,后营,邓马营老人们说,沙压了七十二座唐营呢。那马场,是专为朝廷养马的。三国时吕布骑的赤兔马就是凉州产的。凉州大马,横行天下呢。”

猛子吃惊了。看不出,这侉侉势势放牲口的,还知道这么多事,就说:“你中哩。看不出,你学问大着哪。”

“啥学问?”红脸笑了,“磨道里听了个驴叫声,听黑羔子说的。这些,他的那些破书上有。以前,他有好多书,后来,叫羊偷吃了。嘿,他的头发都可惜没了。谁能想到,羊会偷书呢?”

忽听到女人声:“咋不吃饭去呀?想叫老娘端来不成?”话音未落,女人已进窑洞了。

“吃了吃了。”猛子道。想到她望鹞子的眼神,他皱皱眉头。

“真吃咧。”红脸道。炒面拐棍却闪出门外。他和女人摔过跤,叫女人当马骑过。

“来吧,她吃不了你。”红脸笑道。

女人吃吃笑了,“你们不是常说:‘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驴,任我打来任我骑’吗?你们能骑女人,为啥我不能骑你们呢?”

“谁说不能?”红脸挤眉弄眼地笑了,“你骑,叫倒浇羊油,书上叫‘倒淋蜡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