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惊心于张爱玲的大方,抑或是种无奈?然而那样的潇洒,我却是不能够,我要的,是生世双人的爱,不能搀点儿假。

“爱怜?”她仰起头,大眼睛里藏着不属于她这年龄的深沉的思索,“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说过,从来没有人用这个词形容我。”

“但是如果不是胡兰成,张爱玲的悲剧就都重写了。”我悠然神往,“如果真的可以去到六十年前,我会去劝她不要跟他在起。”

洛杉矶?怎么会是洛杉矶?她明明是上海的女儿,竟然个人走在那么遥远的孤独的异乡,谁也没有告诉,便独自决定了要悄悄地结束生命。

“那是因为”妈妈欲言又止,表情忸怩,支吾了良久,终于叹口气说,“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别问了。”

我心里动:“是为了您?外婆不是喜欢出门走动的人,除非发生了大事,她是不可能个人跑到上海去的。外婆的大事,不是我,就是您了。对不对?”

“阿锦,你长大了,反应快,心思细,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妈妈看着我叹息,“都说憨人多福,你就是太聪明了,聪明人难免心重,倒不如糊里糊涂的好。”

我着急:“您就别东拉西扯瞒着我了,既然是过去的事了,就说给我听听吧,就算前车之鉴也好呀。”

妈妈又想想,终于点头,却仍然不肯详说,只含糊其辞地总结性发言:“这也不是我们家人的事,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就是两夫妻怎么相处都好,旦有了孩子,从怀孕到哺||乳|这段日子,难免就会忽略了夫妻感情。年轻男女忽然升格做了父母,觉得压力不堪担负,内心深处就有了种逃避现实的愿望。这段时间里,最容易发生婚外情”

“爸爸有了别的女人?”妈妈这代人就是这样,无论说什么事,都不喜欢当成个案来面对,而要上纲上线把它作为种社会现象来分析,仿佛这样便能减轻事情的严重和伤害似的。从他们的口中了解历史,最多只能得到三成真相,还非得直截了当地提问题不可。

“也没有那么严重。”果然,落实到具体人物上,妈妈便含糊,三言两语地轻描淡写说,“只不过你爸有次去上海开会,认识了个姓贺的女同行,两人直通信,言语亲热了些。有次你外婆来家做客,收拾家时翻出了那些信,第二天就不声不响买了票,说要带你去上海玩两天,就去了。”

“外婆带我去谈判?”我更加惊讶,我的老外婆呀,她天工作经验都没有,然而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却比谁都拿得起放得下,做事简洁利落,而且出手必见奇效。我越来越佩服外婆了。“外婆见到那女人了吗?她们怎么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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详情我也不清楚

“详情我也不清楚,你跟着起去的,你比我清楚呀。”妈妈取笑我,顾左右而言他,“这张照片,就是那次拍的,你外婆和你玩了不少地方呢。”

“后来呢?”我不让妈转移话题,追着问,“后来怎么样?

“哪还有后来?姓贺的见了你外婆和你,真是老老小小都出动了,她还能怎么样,还不就和你爸刀两断了?你爸通过这件事也受了教训,从此痛改前非,任劳任怨,就成了今天这个模范父亲。”

“外婆可真厉害!”我由衷赞叹。千万别小看了那个时代的女性,锦囊自有妙计,土虽土了点儿,可是实用。适当时候使出来,招是招,所向披靡。

“你和子俊到底准备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呢?”妈妈反守为攻,问起我来,“你外婆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件事,说你三岁的时候她就答应过你,定会让你在教堂里结婚。她最遗憾的就是不能看着你进教堂。”

“她会看到的。”我说,“她在天之灵会看见。”

“你和子俊没什么吧?这次你们回来,我觉得你对他好像有点淡淡的。”

“我们”我犹豫了下,终于说,“我们没什么。”

不知为什么,听完了父母年轻时代的故事,我对自己的情感纠葛忽然有了新的想法。我和沈曹,是否就像爸爸和那个上海女人的故事样,只是节外生枝的片刻光芒呢?爸爸在我心目中,是个稳重的有责任感的好男人,我相信二十多年前的他,虽然年轻,也不会是个轻狂的人,他既然和那个上海女人曾经有过暧昧的辰光,就必然是动了真情的。可是他最终也还是选择了母亲,必然也是经过了深沉的思索。我和沈曹的感情,是否也应该沉静地郑重地考虑下呢?毕竟,我和子俊相爱逾十年,而和沈曹,不过认识了数月而已。这份狂热,够燃烧多久呢?

我想起阿陈提到过的那个女模特儿,沈曹也承认自己有过很多女朋友,虽然他向我保证那些人都已是昨日黄花,可谁又能肯定今天的她们不是明天的我呢?

他是那种人,可以燃烧很多次,也很容易忽然冷下来,但是永远不可能与你温存地相守。

如果渴望安稳幸福地过生,是不可以选择他来照亮的,然而多情的女子,总是飞蛾般为了扑火而捐弃切。

当我在情感上触礁的时候,难道我可以希翼母亲像当年的外婆样拖着幼龄的孙儿去找那第三者摊牌求情吗?

我忽然很想同母亲讨论下关于爱情的观点。“您当初和爸爸,是怎么开始的呢?”

“我们?”妈妈眯起眼睛,好像有点想不起的样子,可是我知道其实她记得非常清楚,因为她几乎是立刻就很准确地说出了具体的时间和地点,“是1969年12月,我们下放到了同个知青点,虽然没什么太多接触,可是都熟口熟面,叫得上名字说得上话。到了1975年,我们又是同批回城的,就有了联系。没多久,就结婚了,再过年,就有了你”妈妈又叹息起来,“我们那年月,恋爱就结婚,结婚就生子。哪里像你们现在,交往十年八年的都不稀奇,又怎么能怪婚后不有点风吹草动呢?”

“那您觉得,有过十年八年恋爱,感情就定是稳定的了吗?”

“唉,怎么说呢?”妈妈微微沉思,忽然说了句文诌诌的感慨,“耳鬓厮磨易,情投意合难。婚姻,是需要经营的,如果两个人都有把日子过好的打算,就什么困难都不怕,总可以白头偕老的。”

“心灵呢?心灵的沟通不重要吗?”

“当然重要。但是对于心灵,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就像我和你爸爸,我们都很关心你,关心这个家,这也是种心灵沟通,是共同语言。问题是,某分钟某件事上的心灵相通容易,在任何时间任何事上都做到心心相印,就成了奢望。没有两个人的生活经历是完全样的,即使同个家庭出来的两个人对生活也有着不同的感受,所以要求理解本来就是件奢侈的事。在婚姻生活中,最应该学习的,不是理解,而是宽容。理不理解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能够以颗宽容的心来接受对方。只要能做到这样,就是美满婚姻了。”

这是母亲第次郑重地和我讨论关于婚姻的问题,然而她的话,足够我用生来回味。

黄昏时,子俊来看我,带来篮水果。我捡了只芒果出来,抱在手中闻那香味。

子俊笑:“每次给你买水果,你都是拿在鼻子底下闻了又闻,好像闻闻就吃饱了似的,成仙呀?”

“是吗?”我愣,倒是第次注意到自己有这样的习惯。“神仙才不食人间烟火呢。只有鬼,才贪图味道。人们祭坟,不都是插根香再供点水果的吗?鬼又吃不成,不过是闻闻味儿罢了。”

没有什么是你应该的

妈妈旁听到,摇头叹:“说这样的话,也不嫌忌讳。”

子俊却认真起来,想了想点头说:“有道理。人们形容异度空间的幽灵们是不食人间烟火,其实恰恰相反,仙与鬼们‘吃’的都是‘烟火’,只不过拒绝烟火下的食物实体罢了。”

再忧伤烦恼,我也忍不住微笑。

子俊又说:“我已经买好了回上海的车票,我们明天早晨出发,我来你家接你。”

“火车站见好了。”我说,“接来接去的太麻烦。”

“我应该的。”

“没有什么是你应该的。”我正色,“子俊,不要觉得你对我有责任,我们都是独立的个体,谁对谁也没有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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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俊受伤起来:“锦盒,我是不是有什么地方让你不满意了?你最近对我好冷淡。”

当晚,我拨电话给沈曹。

这是我第次拨电话给沈曹。

电话接通了,对面是电话录音:“这里是沈曹的家”

我于是对着空气说:“沈曹”

沈曹。我叫他的名字,再叫声“沈曹”,然后我挂断。

说什么呢?告诉他我的外婆去逝了,我非常伤心?那又怎么样?他没有参与过我的生活,绝不会了解我对外婆的感情有多么深重。虽然妈妈说过:没有两个人的生活经历是完全样的,要求理解本来就是件奢侈的事。可是我和沈曹的生活背景与经历相差得也实在太远了,他是个孤儿,又在美国长大,除了会背红楼梦并且知道些关于“蟹八件”之类的苏州典故外,他几乎不能算个真正的中国人。让我如何对他倾诉我的伤心?

当我为了外婆守灵而终宵哭泣的时候,陪伴我的,只有裴子俊。子俊才是现实生活中具体可见有血有肉的个人,而沈曹,他只存在于我的理想,所有现世的悲哀与喜悦,于他都是虚无缥缈的,是水果的香味,闻闻已经足够,用来裹腹的,还是大米饭罢了。

耳鬓厮磨易,情投意合难。然而耳鬓厮磨辈子,总会有情投意合的时刻;相反,片刻的情投意合,却难以保证世的耳鬓厮磨。

可以与之恋爱的男人有许多种,长得帅,谈吐够风趣,懂得挑选红酒或荷兰玫瑰,甚至打得手好网球,都可以成为点燃爱火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