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瑜以教训的口吻说:“年轻人,你懂什么?中国怎么能跟日本打?”

那边站着的不是立夫大哥吗?我是素云。“

立夫去问他母亲。这位太太却和祖先大为不同。她早已听说过三百多年前杨继盛的忠烈牺牲。但是儿子却把母亲劝服了,说现在是民主国家,有宪法保障现代的御史。立夫为使母亲和妻子放心,他说监察委员不受别的官员的管辖,执行公务时,受有正式法定条文的保护,这是政府进步的实例。这和以介平民写文章批评官吏大为不同。做母亲的以自己儿子做官是项荣誉;并且他不喜欢教书,总得有个工作或是职业。莫愁也以为立夫现在年事渐长,应当不像过去那样火爆脾气。所以妻子母亲都答应他充任监察院的参事职,每月薪金三百元。

木兰觉得自己既不冲动,也不发怒,为什么这个样子,自己也有点儿奇怪。恰好相反,她倒觉得松了口气,因为件秘密有了线索。她至少知道那是个时髦少女。

木兰想南迁杭州的老问题又提出来。先要处理了北平的房子。他们已经贴出房帖招租,要租出正院儿。北平现在腾出很多房子,因为好多政府机关人员都要南下。但是,天,个新官员来打听房子,并且说若是适宜,他预备买下来。他只出四千银元,但也算难得的机会,于是曾家兄弟决定接受,自己再租个小房子住。

“到妹妹家我再跟你详细说。来!租的汽车在外头等着呢。妹妹定也急着呢。我在电话里说直到她家。后来我想我得先回来看你。”

立夫回答:“庭长先生,我谴责埋伏袭击学生,写文章时,持此谴责态度,现在的看法并未改变。”

木兰拉女儿的手,还温,还软,她问:“还有没有救?”

庄子说‘道在蝼蚁’,就是这个意思。“

太太赞成,老爷也就赞成了。“

宝芬皱了皱眉,她说:“爸爸,您给我的这件事太难做了。

虽然辜鸿铭拥护中国固有的文化,包括女人应当深居闺房,包括裹小脚儿,但是他和年轻的女人却随意畅谈,相信他有此等权利。第,他是男人,第二,是老人。曼娘向他问好,他看着曼娘微笑。

立夫写完之后,立刻寄到北京的家报馆。在文艺副刊上登出来,竟轰动时。新文学批评家称之为“民主文学”第篇成功作品,老代的称之为是母爱的颂赞,更是有功于孝道的阐扬。个教授写了篇评论,把这篇小说列为“反战文学”,说与唐朝的叙事诗,同为类,并且经作者自己改写为诗体,颇有白居易杜甫的盛唐诗风。

木兰说出谜般的话:“因为石头无情。”

经亚走时,他最后的话是:“这次我真高兴走。也许五台山上个尼姑正等着我呢。谁敢说不会?”

最后,他深信,不管怎么说,这些事没有什么重要。他深信他爱莫愁,但是并不了解女人。

莺莺微笑说:“过来。”老梁小心翼翼的向前走了几步,踟蹰不敢再往前走,但是莺莺叫他到床前去。莺莺从头到脚把他端详了下儿,说:“比如说,我发下支令箭,命令你做全家仆人的总管,你怎么报答我?”

牛家到,男客女客自然而然都散开了。怀瑜和曾先生在处。姚先生和经亚在外面。立夫和荪亚齐坐在个角落里说话。

说也奇怪,暗香对自己名字的优越感,居然引起她看法的改变。她不再以为自己老是佩戴着个耻辱的标志,并且她的命永远笼罩在阴历月末那荫蔽的月光之下,她再不那么想了。

“你父母还在吗?”

“只要你我这样相亲相爱,穷,我也不在乎。你真怪,老有这种怪想法!”

牛家兄弟,怀瑜和东瑜,都有种势力病,她母亲也是有此种毛病,而且也鼓励儿子仗势欺人,为非做歹。别人批评她儿子,她绝不允许。每次儿子公然犯法,公然违警,她都认为那就是她威名赫赫的北京城万能马祖婆的神通应有的表现。她自己深信,也使全家人深信,控制全国财政的是她,而且她的地位是无可动摇的。她心里已经盘算着要创建个牛家金钱帝国呢。在整个世界上,她只有个怕的,那就是西天如来佛,若是再说清楚点儿,其实她对佛的敬爱,还不如对阎王爷的惧怕。因此她是最虔诚的佛教徒,她对寺院既然有捐献,因此她有安全感,有自信心。她相信,倘若有什么不测发生,如来佛的目不可见的手,总会随时搭救她,随时保护她,不但她,还有她丈夫,她的儿女。

桂姐说:“不行,我和他不熟。”

银屏说:“请进里间儿来。”她引领她们姐妹走进她的卧房,个肥胖的婴儿躺在个洋搪瓷摇篮里。银屏把他抱起来,十分得意,两个胳膊抱着给两个半惊半喜的姐妹看。婴儿的鼻子是尖的,正像她俩的哥哥。

他大模大样的说:“妹妹,你不懂得的事,就不要说。穿洋服,也有学问。穿洋服把背心上最下个扣子敞开,是应当如此。那叫做剑桥式。你若把那个扣子扣上,会招人笑的。”

小阿非说:“我要。”

现在个丫鬟端来个热气腾腾的新菜,把螃蟹壳儿收拾下去。莫愁说:“等等,剩下的腿还够我嚼十几分钟呢。”

第十六章遇风雨富商庇寒士开蟹宴姚府庆中秋

“要不要找牛家?”

立夫说:“我也没见过乾隆写的诗有首好的。只是普通的馆阁体,总是歌颂太平,繁华,凤凰啊,紫气啊,他没说,人就想到了。”

木兰拿起放在床上绣的花儿,仔细打量,她说:“我想我也做得了。”说着微微笑,颇觉自得。又说:“不敢说能跟你比美,也不会让你丢脸。”

这个时候儿,太太们听说牛大人已经驾临,是参加喜宴来的。像平常样的气派,四人大轿,八个跟班儿的,这些人都得供给酒饭,需要赏给酒钱。曾先生在前厅迎接,前厅那时有木兰的父亲,蒋太医,他们行官礼,声声的大人长,大人短的,木兰的父亲勉强忍耐那套官场俗气。

“不是姚府上,是曾府上个儿子的病。”

曼娘往镜子里看,看见荪亚正立在门口儿。

曼娘心里也想着木兰,木兰定知道她要来了。过了四年之后,木兰现在是什么样子?她心中很纳闷儿。她又想到自己处境的尴尬;若是个小女孩,自然可以住在曾家,可是现在自己是个玉立亭亭的大姑娘,曾家的男孩子也多少快成年了,即便是小荪亚也十五岁,她怎么和他们相见,怎么跟他们说话呢?

他们逃拳匪的前几个月,体仁用刀子伤了另个男孩子的脸,伤口直到脖子上,受伤的孩子流血很多。他父亲把他缚在院子里的树上,打了个半死才歇手。这使他越发怕他父亲,越发恨他父亲。打了之后,体仁在床上躺了十来天。姚太太在儿子面前对丈夫说:“我知道他也得受受教训。可是他若是有个好歹儿,我还活着有什么意思,你叫我老来依靠谁呀?”

她问木兰:“你愿不愿去?你若去,我就去。”曾太太说:“去吧,木兰。也叫他们兄弟几个人块儿去。可是谁也别再逮蛐蛐儿。就是逮住了,也不许带回屋里来。”

“还没有人来找她。谁让她父母不来呢?”

体仁最不安静,换了好几次车;有时要跟母亲坐,有时要跟丫鬟坐。母亲宠着他,也就任凭他,不加管束。银屏比他大三岁,每逢他跟银屏在块儿,他就很快乐;他喜欢瞎扯,跟锦儿开玩笑。锦儿受不了的时候儿,就到姚太太车上去,帮着照顾小孩子。

木兰的生活变迁,也很值得研究:从富家生长享用切物质的安适,后变为村妇,过幽雅山居的生活,及最后变为普通农民,成为忍苦,勇敢,伟大的民众大海中的滴水。父亲曾说:“若为女儿身,必做木兰也!”可见木兰是父亲的理想女子。

“他们呢?”

“都逃跑了。全村都空了。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伯母提起精神来说:“东洋鬼子来了。谁知道什么时候儿来的?也不知是怎么来的。他们闯进院子来。你太太正和孩子在前面院子里玩儿。个凶神般的日本兵走进来。你太太就拉着孩子跑,那个日本兵在后面追。她把门闩上,可是那个日本兵把门撞开。曼娘和我跑到后面这间屋子来。我们听见喊叫声。随后听见铁东西呛啷声,孩子的哭声就停止了。过了会儿,听见你太太尖声喊叫。我爬到床底下去。你母亲上了吊。日本兵进来,把我从床底下拉出来。他大发脾气,打我,把我放在床上,我就昏过去了。我苏醒过来之后,房子里什么声音也听不见。我看见你母亲的尸体在那边儿挂着。你看,女人死了之后,他还戏弄她。你太太和孩子也都死了吗?”

阿瑄没说话,点了点头。他不敢进他太太所在的那间屋子去。他只是坐着,注视母亲躺在地上的尸体。说也奇怪,每次他看母亲,他就有了勇气。曼娘并没有可怜的表情,只是死了,在儿子眼中和以前样美。最后,他终于鼓起全身的勇气,走到前面屋里去,把孩子摆在母亲的身旁,找东西遮盖起来。

老伯母说:“你想吃东西吗?”

他说:“不,我吃不下去。”

“到橱子那儿把右边儿抽屉里根人参拿出来,给我熬点汤喝。我没有力气。”

他照吩咐去做。他要把那人参,切,煮,做汤,这使他平静下来,使他稳定下来,但并非因此就忘了当时自己的处境。自己的骨肉都死了,都在地上躺着,他却安安静静的做人参汤。他觉得什么都奇怪。什么细小的事情都不应当像那种样子。他看火焰乱闪,不觉陷入沉思。慢慢的,静静的,他心里构成了个新的决定。

回去,他又看了看母亲的尸体,他对母亲说出声来:“妈,我要替您报仇。我要杀!杀!杀!”

他现在对死已然毫无恐惧,并且自己也再没有什么忧虑。若与今天早晨心中紧张不安比起来,他现在突然觉得轻松了。他现在准备随时遇见个日本人,随时准备死。他毫无牵挂,毫无恐惧了。

他走到外面去,向四周邻居的房子看了看。不见个活东西,只是处处是死尸,但是他不再感觉恐惧。他再往远处去,听见受惊的脚步奔跑声,还有活人。他觉得自己是个健康有活力的人,正在个鬼世界漫步。他走到黑屋子里去,大声咳嗽。

真正是万籁无声,他自己有点儿紧张。

他喊叫:“我是中国人。这儿有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