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摩登啊。头发梳成新样子,穿着春季的洋装外衣,外国皮鞋。就像画片儿上画的上海现代女人样。在屋里,她穿件淡红的上衣,左肩上插着枝牡丹。最滑稽的是,她和怀瑜挎着胳膊走进屋子来的,正像现代的双情人样,而怀瑜的太太和孩子在后面跟着。我还要告诉你,‘她’还是那个样子——简直把我气炸了肺。”

第二十六章迁新邸姚家开盛宴试对联才女夺魁元

那个姑娘很从容的问答说:“照顾过。”说话的样子好像对自己任何遭遇概不关心,觉得自己伺候了家再去伺候另家,任凭命运摆弄,自己根本无所谓。

荪亚听了木兰的譬喻,微微笑说:“妹妹,不过这话也不完全对。虽然你有孩子,二嫂没有,你还是像她样干净整齐呀。”

现在曾家的问题是经亚和荪亚此后要往哪条路上走。荪亚结婚半年之后,和他哥哥经亚同在户部当了个小差事。清帝逊位之后,政府垮台,兄弟俩而今赋闲在家。北京城地面儿上平安无事,安堵如恒。仅就北京国都地而论,可以说是次不流血的革命,甚至宣统逊位之后,这个皇帝和皇室,在感谢上苍能保住性命之余,居然还得以安然住在黄琉璃瓦宫殿的紫禁城,在北京城的正中央,保有皇帝的尊号,朝廷的仪礼,太监和宫女,深在皇宫的高高的红墙之内,安度迅速消失中的皇家美梦的残晖夕照。在紫禁城以外,满清皇室痛恨的那个人,正开始高高在上,统治着中国。袁世凯,带着他自己训练出来的批虎狼之将,正执掌着军队的实权。这些北洋军阀的残余分子,命定要统治中国此后的十年。

在古老的中国,个人若向上,若要强,就在于要光宗耀祖,勿坠家声,勿败家产。只有这样,才能说明中国的传统道德,进德修身的重要,以及在中国文化历史中无所不在的老生常谈,和永无止息的道德说教,这套大道理会跟人辈子,到人进棺材而后已。

银屏原本就抱着这种希望。生下来个姚府上的孙子,使她在场挣扎里获得了全胜,也使她从此立于不败之地。而居然生的是个男孩子!噢!这是母亲的喜悦!这是女人的胜利!生了这个儿子之后,她盼望把这个消息传出去,看看体仁的母亲怎么办。不过她告诉体仁,要等了父亲回来再说。因为她相信姚先生通情达理,会比体仁的母亲更容易接受这个新现实,也许会安排她个半婢半妾的地位。在她的血统和姚家的血统合流之后,她再重新走进姚家的大门,她该多么洋洋得意!但是现在体仁脱口而出,把这个秘密泄露了。

木兰向珊瑚喊道:“大姐,我知道你喜欢谁。李绔!对不对?”

莫愁说:“哥哥,现在你应当改过自新。你胡闹得也太厉害。至少,表面儿上你总要像个样子,应当讨父母个欢心。父母上了岁数儿,不应当再叫他们操心。毕竟你是儿子,这个家是你的。个人活在世界上,定要有脸面见人。你若听舅爷的话,安定下来学做生意,我们姐妹也脸上有光彩。不然,怎么是个了局呀?”

“您记得孔子总是爱吃姜。那他就有爱吃螃蟹的嫌疑。”

不要失礼。“

桂姐说:“我看你算了吧。太太的卒子都过了河,可以像‘车’样来将你的。”

他们离开庙到各院子去漫步之前,和尚问他们吃素斋,还是吃荤菜。木兰的母亲说他和曼娘吃素,他们男人没有肉吃恐怕不满意。但是傅先生说,在这种地方儿,当然大家都应当吃素,因为不尝过他们和尚做的素菜,就谈不上吃素。西山庙里和尚做的素菜,王爷吃起来也会满意的。他们做的菜,也有“火腿”,也有“鸡”,也有“鱼卷儿”,不过都是用豆皮做的。样子和味道像肉,青菜都是用大量的油做出来的,还有好多美味的蒸烙点心。

曾太太说:“这么好的鞋穿在脚上,真是糟蹋了。这应当献进宫里去。”她又跟姚太太说:“您是什么肚皮呀?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女儿来呢?这叫我想起木兰做的腊八粥,那天她送给我们吃,真是与众不同。老太太爱吃,连吃了两碗。果仁儿好像进嘴就化了样。老年人没有牙,爱吃软的。”木兰很高兴,她说:“她老人家若爱吃,我去给她做。”

牛太太有个外号儿叫“马祖婆”。马祖婆是佛教禅宗里的女菩萨,神通广大,佛法无边。因为这个名字多少带有恭维之意,有时人当面叫她“马祖婆”,她居然心中窃喜。牛先生则被朋友们称之为“牛财神”。因此又有个歌谣,不过不太恭维他,说牛吃死摇钱树,填满大肚子。歌谣是:

木兰把曼娘给她的那个玉桃儿是挂在胸前的衣裳下的,现在拿出来说:“好姐姐,这次原谅我。我只是想逗你高兴的。”她用力攥曼娘的手说:“为什么你不高兴的时候儿反倒那么美呢?”因为木兰对曼娘的美是羡慕得五体投地的,羡慕她的樱桃小口,她那洼儿秋水般的眼睛。曼娘也用力攥木兰的手说:“我总以为你就是那个雪中送炭的黑衣女郎,不过现在你却火上加油呢。”

桂姐说:“我想现在你还不必早晚去照顾他。他也只是要见你,跟你说话罢了。你若这样能帮助把平亚的病治好,曾家会万分感激的。现在,当然不方便,太太昨天晚上跟我说,你若是跟平亚成了亲,你就可以直看着他,别人也就不会再说什么话。可是现在,你若在他屋里,我们也得在,这就成了个徒具形式的探病了。”曼娘直仔细的听着,桂姐又接着往下说:“曼娘,你知道,我们最初给你打电报让你来,太太是想叫你跟平亚立刻就成亲,这样好冲冲喜,这也就是为什么也请你母亲陪同你起来的缘故。可是现在平亚的病比以前又重了好多,谁也不知道会怎么样,所以太太就不敢跟你提这件事了。万有什么不幸——你又这么年轻。”曼娘毫不犹豫,立刻说:“万有什么不幸,你想我还会再嫁别人吗?他们家对我这么好。我若不感恩图报,我就不是个人了。”她脸上十分严肃,接着往下说:“奶奶我告诉您我心里的话。活着,我是曾家的人;死了,我是曾家的鬼。”这句话,说得简明有力,出乎真诚,说时态度严肃冷静,并不是感情的冲动,就好像她心里对这种态度从来就没有半点儿疑问。

人身的疾病在初起之时,还局限于阳经之时,极须善加调养。不久之后,平亚觉得口与唇发干,但并不口渴,眼花耳鸣胸口发闷。医生告诉曾家大人平亚的病很严重,可是曾太太以为那病与心情也有关系,是青春常有的。心中怪老太太不该让儿子和曼娘走的那么亲密。又过了半个月,烧仍不退,脉本来浮而不实,现在开始下沉,母亲真吓怕了。她立刻想到叫曼娘来。有两个理由,第,她以为平亚的病大体上是相思病,唯可靠的治疗法是见到,摸到,听到他的意中人。第二,因为她相信冲喜,在病中给儿子完成花烛之喜。她想等等,看看是不是需要走这步。若是叫曼娘来京住在左近,如果需要总是方便的。医生,虽绝非筹莫展,至少治伤寒也没有十分把握,于是也赞成这个办法。现代医学称之为混合心理治疗。

她俩决定等体仁先发动。吃晚饭时,体仁言不发。木兰威胁他说要把他做的事告诉父亲,也许意思是把打她嘴巴的事告诉父亲,也许并不止此,因为体仁还有别的事情也是不宜于让父亲知道的。体仁长那么大,谁也不怕,只是怕他父亲。所以他认为明智之举就是切不提为妙。

荪亚对曼娘说:“好嫂子,替我穿上吧,只麻烦您这次。”

婆子把木兰拉到大厅去。屋里有个供桌儿,上头有蜡烛,有个木头神龛,供的是褪了色的红脸无须的神像,正是齐天大圣孙悟空。

第二章遇乱兵骨肉失散贴告白沿路寻人

我站在这个地位很难写书评,女儿批评父亲的书,似乎从来未听见过。那又何必写呢?因为好像话藏在肚子里非说不可。可不要说我替父亲吹牛,也不用骂我何以如此胆大,因为我要用极客观的态度来批评,虽然情感也不可无。我知道父亲每晨著作总是起来走走吃吃水果,当他写完红玉之死,父亲取出手帕擦擦眼睛而笑道:“古今至文皆血泪所写成,今流泪,必至文也。”有情感又何妨。

怀瑜听了心才放下去。他说:“是这件事吗?你知道,雅琴不能管家。家里直就是这个样子。你来管这些下头人怎么样?”

“不,你错想了。我没有工夫儿管这些用人。我只是想要有个头儿来管他们。比方说吧,像老梁,我看他可以。不然,你这边儿下个命令,叫个仆人向东,那边儿又下个命令,叫他向西。我想老梁人很好。”

怀瑜说:“就照你这个意思办吧。”所以第二天早晨,他就下命令,教老梁总管家事,别的男女仆人,律听老梁吩咐,切零用杂项费用由他决定。结果是,大太太开始感觉到有些小烦恼。她每找个仆人,那个仆人总是忙着没有空儿,而丁妈必须要烧水沏茶,若是大太太需用东西不愿久等时,甚至于还要派丁妈自己出去买东西。

丁妈很生气,对家里这种新情况也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她跟太太雅琴已经六七年;她帮忙把孩子们拉扯大,帮着太太度过多少难关,所以她就犹如雅琴的母亲样。因此,她向是家里最有地位的用人,而太太什么事也都听她的话。她带着孩子去逛公园;若请客,她帮着安排菜单子。现在这种权利被剥夺了。又多了个蔷薇,她在家里横冲直撞,跟本不把丁妈放在眼里,而且她开始指派丁妈去做事。丁妈不服,反抗她,吵过几次。大太太弄昏了头,不知如何是好。

天,丁妈哭着到大太太面前,当时莺莺也在。原来她要出去买东西走出大门时,对家中的事情她发了几句牢马蚤。偏巧让老梁听到,打了她个嘴巴。丁妈边擦着眼泪边说:“太太我不能在您这儿做了,他们都跟我作对。老梁,他家的,蔷薇,联合在块儿讨好二太太。别的下人,看见老梁有力量,能够向二太太说话,当然都去讨二太太好。司机愿给蔷薇开车出去办事,我找他干什么都不行。您看,咱们落到这步田地了。真是俗语说得好:”朝天子朝臣‘。“

牛太太把老梁叫来平息这种争吵。老梁来了,不是个人,把他家的和蔷薇也齐带了来。

老梁说:“太太。家里有这么多仆人。老爷派我管着他们。他们各人有各人的事情做。只有丁妈不肯听我的话,仗着她资格老,比我来的早。我跟她说话,她连理都不理。我们都是伺候老爷和两位太太的,她为什么就特别点儿?”丁妈哭着说:“叫你做总管就是教你打人吗?”但是丁妈还没来得及往下说,蔷薇就插嘴说:“你顶好少开口吧。我若把什么都说出来,那就不好听了。”

老梁家里说:“咱们要算旧帐,索性算个清二白。要说的话可多着呢!她说我们什么话,倒没关系。她说太太的话,可太不中听。”

蔷薇说:“是啊,我听见她说二太太是狐狸精。”

丁妈说:“我没说。”

蔷薇说:“你说了。厨子也听见了。”

老梁说:“你若想辞工不干,我们也辞工不干。”莺莺刚才直不说话,静静的听着。现在说:“你们都不听管教。要知道,丁妈是家里的老用人,什么事都要让着她点儿。丁妈,我不知道他们说你说我的话,是不是真。我是不是狐狸精,与你没有关系。你的眼睛不要让米汤粘住,眼睛要放亮点儿。你们用人之间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只要不沾我的边儿,我都懒得管。”

莺莺又转过脸去对大太太说:“姐姐,这件事闹得也太厉害了。不过,今天我不想把丁妈怎么样,就这么过去算了。可是以后不能老是这么吵哇闹的。不管在哪家,大家都应当尊重个管事的。比方叫丁妈做个管事的,我想她得不到大家的尊重,大家也不会听她的。所以,若是她还打算在咱们家做,她必得和别的人处得来,也让家里消停点儿。您说怎么办?”

大太太没料到二太太有这段话,当时只说:“你们都听见二太太刚才说的话了吧。谁也不要说辞活不干。大家要相安无事才好。”

老梁打了丁妈的嘴巴,主人并没有命他向丁妈道歉,而且不知为了什么,过错儿都落在丁妈身上,而且在每个人眼里,丁妈似乎并没被治以当得之罪,反倒是由主人从轻发落。

老梁这党是大获全胜了。

怀瑜听到大太太和二太太说这件事时,他认为莺莺很够宽大,他认为丁妈说闲话,嚼舌根子,把她狠狠的骂了顿。由那天以后,丁妈的地位很快就保不住了。老梁对她是副鄙视嘲笑的态度。有时到吃晚饭的时候儿,偏偏差她出去买东西;回来时,往往发现别的仆人早已把饭吃光。她很气恼,有次派不动她,老梁又打她嘴巴,并且说:“去告诉太太,干什么不去?到时候儿大家齐滚蛋。”

丁妈哭着去见太太说:“我不能在您这儿做了。”大太太说:“丁妈,你不能走。孩子们都离不开你呀。”丁妈坚持说:“没办法。我也顾不得这八块钱个月的饭碗儿了。我宁愿去挣月三块钱,落得个平安心静。不过,我只为您担心。我走了之后,您的处境可就更难了。”

她拿布衫的下摆擦了擦眼泪,大太太和她相对而泣。孩子们听到丁妈要走,也都哭起来。

丁妈刚走,老梁家的就推荐她的表妹,来伺候大太太。大太太和孩子们开始觉得四周围充满敌意仇恨,甚至于在新来的这个李妈面前不敢说什么话。父亲和孩子们越来越疏远,孩子们心中暗恨莺莺。母子之间对这位姨太太怀恨在心,常常密谈,这样,母子们越发相依为命。那些密谈成了母子之间的乐事,是雅琴和孩子们后来永难忘怀的事。儿子们不仅是怕父亲,而且因为他对母亲冷落,开始恨父亲。每逢父亲和莺莺齐到天津去不在家时,他们才觉得精神轻松自然,才觉得快乐。

现在莺莺对付男人是训练有素,得心应手了。甚至她有病在身时,也能使男人觉得乐不可支,她若是没有病痛,她能显出副病容,仿佛有病在身。她越是显得身体有病,她的魔力越不可抗拒。在宴会上,她能做出个成熟高雅的夫人模样,在大官儿面前她显得很有身分,以从容不迫雍容大方的态度和他们周旋应酬。她只要换衣裳,再换副表情,她就像个娇小玲珑天真无邪的少女。男人既喜爱少妇,也喜爱少女。但是莺莺知道少女投男人之所好,对怀瑜尤其更是如此。约略来说,这两种不同的差别,主要在发型风格的不同。她的头发若梳起来,穿上裙子和高跟鞋,她就是社交上迷人的少妇。若是把头发梳成辫子,在家穿个坎肩儿和短裤,再穿双拖鞋,她就像年方二九的少女,其讨人喜欢,竟会叫人丧魂失魂。

天傍晚,她正是在那种孩稚般的心情之下,仰卧在床上,红坎肩儿上头敞开,好像心里有什么事情忧虑。懒洋洋的嚼着梨,若有心事,却是欲语还休。手里拿着吃剩的半儿,胳膊伸在床上,嘴里却停止咀嚼。

怀瑜看见她那丰满雪白的双臂,令人摸起来那么滑润,辫子垂在胸膛的边,她斜倚在柔软的枕头上。怀瑜闻了闻她身上的香味,知道自己在人世间所喜爱者,未有过于此妖姬者也。于是云雨之念不觉勃然而兴。但是她转过身子去说:“不要。”

怀瑜边把她手里的半个梨拿开,边问她:“怎么了?”她伏身在怀瑜的怀里,躺在那儿,言不发,眼睛眨动着。她此时已经丧失了平日自高自傲独断独行那种硬气,全像个安静可喜的小孩子。

怀瑜摸不着头脑儿,问她说:“你心里想什么呢?”

她懒洋洋的回答说:“我也不知道。”

“你跟我生气了?为什么?”

她坐起来点儿,她说话时,和怀瑜在宴会上所见的那样成熟的妇人完全不同了。以种温柔恳求的腔调儿说:“不是跟你生气,可是和跟你生气也差不多。你从来没给人做过妾,你不知道做妾的味道。那天在曾家的宴会上,人家都敬的是你太太,可不敬做妾的,我在人眼里就犹如个‘四不像’。做太太的偏向着做太太的,就像‘官官相护’样。现在我知道当初错了。看起来,毕竟是夫妻双飞双宿好。”怀瑜说:“你要我怎么办?雅琴毕竟是我孩子的妈呀。你不是要我和她离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