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问她:“你照顾过小孩儿没有?”

天晚上,荪亚对木兰说这时他对木兰是又敬又爱:“妹妹,你知道,我不会做官。好多事情我都不会,做官也当然不会。我不会巴结奉承。你应当看看科长在父亲办公桌儿前面,气儿都不敢出,过了五分钟,父亲才抬起头来看他。他的举止动作和说话的样子,简直跟个耗子样。不知道的人以为做个科长好神气,是个大都会的官员。在外面,他尊严神气,下级都怕他。不过,我告诉你,做官的越是对下级摆出威风严厉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在上级之前就越发畏缩,越发像个耗子样。这就是谄媚逢迎之辈的求进之道。”木兰拦住他说:“我懂得。不做官,男人就像年方二九的小姐;做上官,就像抚养婴儿的儿媳妇了。”

木兰第次招惹她公公不喜欢,是由于时孩子气的兴奋而起。满清政府灭亡,她和丈夫不能掩饰心里的快乐。十月里,清廷发布了自由剪辫子的命令,木兰拿了把剪子,时冲动,切不管不顾,就把荪亚的辫子剪下来。曾先生听,责备她,说她太鲁莽。木兰说:“我爸个礼拜以前就剪了。我们剪辫子也是遵照皇上的旨意呀。”曾先生没说什么,自然不高兴。几个礼拜之后,经亚才把辫子剪掉。曾先生的辫子直留到第二年,袁世凯的辫子也是第二年才剪掉的。袁世凯做了中华民国的总统,因为孙中山先生把总统的职位让给了他。这虽然是高风亮节,但是也未免太书生气。不过这并非孙中山先生的过错。革命之后,定是须有霸气的人当政。

姐姐眼睛里的爱是那么真挚,阿非后来直字字记在心里,常常用心想。这几句话在阿非成长的那些年,直使他规规矩矩,后来他每逢提到这件事,就非常感动。他姐姐的这些爱,比母亲的爱还重要,在他生当中影响太大了。

他母亲现在吓呆了,句话也说不出来。添了个孙子的消息,使她觉得混乱,在以后会引起的复杂关系,更不是她那平庸的头脑在当时所能明白的。她此时此刻,只有种清楚的感觉,那就是,她这个儿子的母亲,是败在她家的丫鬟银屏之手了。银屏,那个姚府的丫鬟,赢了。

木兰用温柔而细小的声音同立夫:“红楼梦里,你最喜欢谁?”立夫停了下儿才说:“我也不知道。黛玉太爱哭。宝钗太能干。也许我最爱探春。她是两者合而为的。有黛玉的才能,有宝钗的性格。但她那样儿对她母亲,我不赞成。”木兰静静的听,然后慢慢说:“哎呀!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人哪。”

孩子们现在开始吃饭,几位太太则匆匆忙忙把自己碗里的饭吃光就算了。这顿饭吃得沉闷得可怕。

“你怎么证明?”

珊瑚这个和事佬说:“银屏,你若有话说,就好好儿说。

曼娘说:“谁知道?”说着,眼睛又看棋盘上。刚才她说她的“炮”不会叫曾太太的过河“卒”子吃了的,她现在心注意这个。曾太太棋下得比曼娘好得多,她可以让曼娘个“马”。

和自己同年龄的女孩子在起,立夫当然觉得好不自然,所以他站得离体仁很近。木兰珊瑚曼娘在起,因为木兰邀请曼娘来,要让她很舒服才对。莫愁和她母亲要孔太太去漫步。因为她天性稳静,两位太太说话,她安静无言,孔太太因此很喜欢她。结果是,立夫和几位小姐在吃午饭以前,大早就没说过句话。

曾太太要去看鞋,因为她好爱慕姚家这两个女儿。所以她们就到姚家看看两位小姐做的鞋,在黑缎子鞋面儿上,由于颜色深浅配得好,那只鸭子果然有跃然欲出的样子。

百姓别活

曼娘最初本来要叫小喜儿的呆话逗得发笑,可是听了木兰的话就烦起来,于是咬着嘴唇说:“你们没有个正经人。我不跟你们说话。”

桂姐觉得曼娘说不但去看平亚,并且伺候调养他,这就大有深意。

伤寒是医生最怕的病。这个病在中国医学上争论得最多,以这种病为主题写的医书也最多,最不易了解,也是人懂得最少的种非常复杂的病。这种病里头包括好多种其他的病在内,时而发烧,时而发冷,叫做“仲景伤寒”,现代称之为肠炎。这种病先犯“三阳经”,再可能犯“阴经”或同时“三阴经”。三阳经是营养系统,指的是小肠大肠胃的入口,膀胱幽门;有时说“六阳经”,则包括膀胱胆囊胃肺心心外的薄膜与胰肾肝,都属于阴经,司呼吸循环,排除废物之用。阴与阳则相关相辅,并非独自发挥功能,并非互相排斥。营养系统阳经职司支持身体,发热发力,而其他系统,也就是阴经,职司调和身体各部,分泌汗液,使全身灵活。肾与肝,尤其是胰脏是分泌重要液体,保持全身平衡的。

体仁是不是要把这件事告诉母亲呢?她俩做的当然也不很对,不过也不能算什么大错儿。她们并没有太越出规矩。孩子们总是爱看“西洋景”。在家不是也吃糖吗?

荪亚穿了又穿,也穿不进去。惹得几个女孩子和他妈发笑。

木兰惊讶万分,喜极而泣。

姚太太向每个人解释他们是到德州去坐船,说得清清楚楚,并且把杭州的住址给他们,以免迷途失散。然后吩咐大家早点儿去睡觉,因为明天黎明起身。

林如斯

她追问说:“别人都去,为什么偏我妈非看家不可?谁应当去,谁不应当去,应当由太太决定才是。”

正在这个骨节儿,曼娘的母亲走进了屋来,曼娘站起身来说:“妈,咱们没接到请帖,干什么也穿好衣裳要去呢?”

曼娘的母亲没说话,当时吓呆了。曾太太见曼娘突然发了脾气,也感到吃惊,赶紧说:“您千万别错想。我是问谁在家陪着桂姐,也同时看着家。凤凰说她愿意。后来素云出主意说要您在家,我想她心里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她不应当多嘴。素云,我想你应当向孙伯母赔个礼才是。”素云又要说话,曼娘的母亲说:“太太,我在您这儿是个客位,从来没抱怨过什么,因为您和表兄直待我和曼娘非常之好。我们是穷人,我女儿也不能跟您的二儿媳妇,三儿媳妇相比。不过,虽然我是在您府上作客,我可不是无家可归。因为我只有这么个女儿,我才和她住在块儿。”

曾太太说:“谁说您无家可归呢?”

曼娘怒冲冲地说:“当然有人说过,还说我不应当收养个义子。人家若愿收养百个儿子,也可以,只要自己高兴。收养的儿子就不是儿子吗?你难道要叫寡妇生儿子吗?”

这时候儿,木兰和荪亚走进屋来,正听见曼娘连珠炮般向对方指责的话,听来又觉得好笑。

曾太太问:“什么人会说这种话?”

曼娘说:“定有人说过,不然,我和我妈也不会听见。”素云说:“我从来就没说孙伯母无家可归,倘若我说有人无家可归,也不定就是指的她。我才没有工夫想谁有家谁没有家呢。”

曾太太说:“孙太太,您要原谅我们,若是我二儿媳妇对您说过什么失礼的话,我替她向您道歉。至于素云你,今天我亲自听见你说了。即使你不是心有所指,你那么说算对吗?”素云说:“留在家里不去又有什么稀奇?我愿在家看家。”曾太太说:“不要。凤凰在家好了。你定要去,这是我的命令。亲家母,不要听孩子们乱吵。您若不肯去,我可也不去。”

木兰已经听清楚是怎么回事,并且看见曼娘已经快流出眼泪来。她也很恼素云,但是知道自己今天是主人,不能搅散这次宴会。所以勉强抑制着说:“妈,您若准我做主人的说几句话,那我是定要请孙伯母去的。孙伯母,您必须赏我这个面子。您不去,那我会认为您不承认我是曼娘的最好的朋友。再者,今天宴会上都是至亲好友。第,您是祖母的侄女儿;第二,您是父亲的表妹;第三,您是我的伯母。您若不到,我们宴会上的客人就不齐全了。”

经亚刚刚进来,正好听见木兰说话,摸不清楚说的是怎么回来。曾先生在另间屋里都听到了,因为是女人之间的争论,当然由太太去管。现在他儿子也到了,桂姐正躺在床上,让他去调解,使大家平息下来。

他进去说:“经亚,荪亚,妯娌之间有点儿争吵是家里难免的。做丈夫的,应当压制她们。不然,妯娌之间的争吵会变成兄弟之间的争吵,那就是家要破败了。我不许你们谁再提这件事。”接着转过去向孙太太说:“别听孩子们乱说。今天天气这么好,别把这些放在心上。”

结果是凤凰和香薇在家陪着桂姐,因为有孩子,锦儿和暗香跟着去。

出门儿之前,素云向她丈夫说:“你站在旁看着你太太受人欺负,句话也不说。你听见木兰那张利嘴了吧。”经亚反驳她说:“为什么你自己不开口?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就是想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呀。”

“跟这种乡下的蠢婆娘吵架,真是背运!”

“你又乱说,叫人听见怎么办?”

“她本来就是个乡下的蠢婆娘好吧,你帮着你的亲戚说话。我只好向着我自己。今天若不是为了莺莺,我才不去呢。”

经亚说:“咱们得顾点儿面子,守点儿规矩才好。”

曾府行来到姚家新宅邸,大概是十点半,因为在家吵嘴,到得稍迟。阿非和红玉正在花园大门前等着,因为红玉随同父母到得早,为的是帮忙招待客人。阿非现在已经十六岁,穿着西服,看来很英俊。因为家庭环境幸福,深受父母姐妹的疼爱,所以活泼可喜,态度大方,不过,也是像别的孩子样,总是静不下来。红玉就烦他这方面,因为她厌恶乱吵乱闹,但是,纵然如此,她和阿非在起,总是觉得快乐。虽然她比阿非小岁,但是智慧比他开得早。所以对这个青梅竹马的朋友,已经怀有份痴情。她虽然觉得阿非太孩子气,但并不因此对他的痴情而稍减。

那天姚家让客人由后门进入,而不由向南开的大门,这是木兰的主意。因为那些正厅都聚集在前门带,渐渐向北伸展,有人造的小溪和池塘迤逦蜿蜒,穿过走廊小桥亭台,而进入个广大的果园。虽然有几个入口,可是由靠西北的门看,可以直接看见桃园的景色,可以看见畦畦的白菜,个水井,房屋的顶脊则隐藏在树木之后,朱红的阳台和绚丽的梁椽,在绿荫之间隐约可见。从后门进去之后,犹如进入了农家,纡徐进入,渐至南边的建筑。西北边的门由木兰改称为“桃云小憩”,因为在春天,园中桃花盛放,红艳如云霞。

大家走得很慢,因为每个人都随在老祖母后面,老祖母由石竹和雪花搀扶着走。老祖母,现在真是很老了,因为驼背,人也渐渐显得矮小,但是虽然是老迈之年,步态却没减慢。大家不用忙,因为桃花正在盛开,而且桃树种类很多,有野桃树,青桃树,蜜桃树。其中还有些别的果木树,如梅,杏,山里红,都已经长出了绿苞。

老祖母说:“今年春天来得早。平常桃树开花儿是在三月下旬。现在我知道这个地方儿为什么叫‘桃云小憩’了。”曼娘说:“我原以为云彩像桃红;但现在才知道桃花是红若云霞了。”

穿过了桃园,她们进入了“友耕亭”。友耕亭是个八角形的建筑,坐落在那条蜿蜒的小溪的末端,由此顺着小溪的个长廊,通到南边的房子。亭子下面停着条小舟。在老祖母悠闲的慢步而行时,曾先生曾太太和那些年轻人在后面走走停停,看走廊边墙上的灰石嵌板。上面刻的是红楼梦大观园二十四景。再往前几十步,便是个朱红栏杆的木桥,那座桥仿佛是把全桃园的大结构做个收束。立在桥上,看见那条小溪汇而为池,在南端大约四十尺宽。池畔有水榭,上面有露台,台上座位环绕周围,水榭的基础部分在陆地,部分伸入水中,上面有木匾,匾上刻有三个石绿颜色的字,是“洄水榭”。几个女用人正在水榭上忙着做事,姚先生正在上面坐着,等着接待客人。水榭的左右,树木掩映,翠荫如盖,走廊在树荫中时隐时现,直通到水榭。木兰的父亲由水榭下来,走到长廊的中间去欢迎来客,大家随同他走上水榭去。这个水榭当初设计就是要面对池塘小桥,远望片田园景色,正好夏天做为宴饮雅集之所。在南边木隔的房间里,镶嵌着四片丈高的大理石板,上面刻的是明朝董其昌的字。里面有几张镶嵌花纹的乌木桌子,上面摆着形状正方上端向外开敞的景泰蓝茶壶茶碗,这种质料图形显得古雅而豪华。罗东的儿子,已经离开原来的主人,同她妻子青霞到姚家来做事。现在他正由几个女仆帮着,在水榭里照顾客人的茶水。因为珊瑚和莫愁正在里面指挥仆人做事,这时没在水榭里。

木兰的母亲走上前来,老祖母向她道乔迁之喜。姚太太的白头发和整个的外貌,显示出来她已经是个神经衰弱的女人,有大福气也无法享受了。老祖母需要歇息,年轻人散开,坐在凉台的座位上。

阿非喊道:“看荷叶动呢!下面定有鱼过。”荷叶浮在水面上,正像浅绿色的群月浮在深绿的天空,但由于树叶浓密,颜色更深暗了。这时在绿叶的周围有小水泡冒上来。靠近岸边飘浮的绿藻,使水显得浅绿而微黄,池子中央蓝天的倒影和水色相混,成为宝石蓝的颜色。

莫愁现在出来向客人行礼问候。老祖母说:“过来!我老没看见你了。已经长了这么高!”莫愁静静的走过去,祖母攥住她的手,拉她坐在怀里,莫愁自然遵命坐下,但不敢把身体的重量完全放在老太太身上。因为她现在已经二十几岁,完全成长了,这样儿她觉得很难为情。她那雪白丰满的手从相当短的袖子里伸出来,就好像生来是为抱婴儿或拿针绣花儿的,或拿盘子拿锅的,有少女不可以言喻的成熟之美,正适于做妻子做母亲了。

老祖母伸出有皱纹的手指头,捏莫愁的脸蛋儿,她说:“这么个漂亮孩子!可惜我儿子少给我生个孙子,不然定要你做我的孙子媳妇儿。”每个人都笑起来,莫愁简直快要羞死了。

曼娘说:“桂姐若是在这儿,她定说老祖宗太贪心。说老祖宗要了姚家的个女儿,还不满意!”

老祖母回答说:“俗语不是说人越老越贪吗?你们可是要相信我这两只老眼!手长得这么好的小姐,谁家娶了谁家走运。”

因为莫愁不能老是费力假装着坐在老祖母的怀里,她现在站了起来。

曾太太想恭维姚太太,于是说:“祖母的话说得并不过分。有个年轻能干的儿媳妇像兰儿,从我手里把家里的事情接过去,我已经谢天谢地了。从现在起,家里的事情就都交在他们年轻人的手里。我有这个福气,应当谢谢我这位儿媳妇的父母才是。”

木兰的母亲说:“兰儿若知道孝顺公婆,我就满意了。但求公婆对她要多加管教,可别宠着她。”

木兰说:“我想咱们应当用桃云小憩做为经常出入的门才好。”这引起了姐妹之间场争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