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姐看见曼娘的眼睛在镜子里抬起来看着她。

曼娘与平亚在泰安的琐事这样详细叙述,也有其必要,因为在桂姐回京之后那年的春天,平亚忽然身染重病,曾家把曼娘接到北京与平亚完成了亲事。

她没来得及说话,她哥哥巴掌打到她的脸上。

在私塾之中,曼娘感觉不安,感到不快,是显而易见的。老师离开他们到他个人屋里去时,这时学生按理是读新课,或是练习写字,可是男孩子就专说引起曼娘脸上发红的话。十点左右,她跟木兰下学走开时,她心里最快乐。女孩子在私塾中念书的时候儿还短些,这是祖母坚持女孩子不应当多念书的缘故,怕是多念书学问太大了,有伤纯朴自然,并且,她们还有那么多针线活要做。所以木兰和曼娘常到里院儿曾夫人屋里,或是老祖母的屋里去做针线。她俩边儿做针线,边儿听说家里近来有什么事情。

第三天,个六岁大的小女孩儿也扔了进来。

“他看银屏在东花园喂他的鹰呢,我告诉过她叫他过来。”

只是叙述当代中国男女如何成长,如何过活,如何爱,如何恨,如何争吵,如何宽恕,如何受难,如何享乐,如何养成某些生活习惯,如何形成某些思维方式,尤其是,在此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尘世生活里,如何适应其生活环境而已。

木兰说:“不错。她比我好。我但愿做个男人,她可永远不要做男人。”

小喜儿觉得她应当说点什么,于是说:“我看曾太太和桂姐没有什么可愁的。我们小姐怎么会想逃跑呢?她若跑,也是跑回曾家去,您说是不是?”

木兰噗哧声笑起来。“你真是个老老实实的傻丫头!不老实的是我。你若想跑,就是在做梦,你的小脚儿也会格得儿格得儿的跑回曾家去的。”

曼娘最初本来要叫小喜儿的呆话逗得发笑,可是听了木兰的话就烦起来,于是咬着嘴唇说:“你们没有个正经人。我不跟你们说话。”

木兰把曼娘给她的那个玉桃儿是挂在胸前的衣裳下的,现在拿出来说:“好姐姐,这次原谅我。我只是想逗你高兴的。”她用力攥曼娘的手说:“为什么你不高兴的时候儿反倒那么美呢?”因为木兰对曼娘的美是羡慕得五体投地的,羡慕她的樱桃小口,她那洼儿秋水般的眼睛。曼娘也用力攥木兰的手说:“我总以为你就是那个雪中送炭的黑衣女郎,不过现在你却火上加油呢。”

木兰说:“真是副好对联!雪中送炭,火上加油。平仄押得蛮好呢。”两人都微微笑。

曼娘母女住姚先生的书房,姚先生暂时到姚太太屋里去睡。

姚家房子的大门并不堂皇壮丽,但那只是里面精美豪华的掩饰而已。她家的房子以壮丽论,自然不能与曾府的建筑相比,但是坚固,格局好,设置精微,实无粗俗卑下华而不实的虚伪样子。曼娘这时才开始了解木兰之卓然不群与坚定自信的风度,是由于家庭气氛所养成,如天花板,屋子木造部分,窗子帷帐,床罩被褥,古玩陈设架子,字画条幅,矮脚硬木桌子,带有老树节瘤的花几花架,以及其他细工精美的,也可说过精美的小什件,件件足以证明他们生活的舒适安乐。曼娘虽然不知道个古瓶或是个小玉印值多少钱,觉得姚家之富有,真是自己和木兰之间的隔阂障碍。她心里但愿自己生在这样富有之家,或是木兰也生在像自己那样寒素的家庭。

书房有三间屋子。在北京所屋子里,所谓间屋子其大小都有定的格局。靠东那间有隔扇断开,是卧室,另两间用格子细工分开,这种房子的结构叫“两明暗”。正中那间的后面,有个硬屏风,有六七尺宽,挡住后门。屏风上镶嵌着宋朝的宫殿图,阁楼飞脊,耸入云汉,山峦远列,秋雁横空,楼中宫女,头梳高鬟,衣着低领,或坐而吹箫,或立画廊观鱼戏莲池。全部为半透明的白绿粉三色的精巧的图形,背影为晶亮的黑漆。这个屏风上是用紫水晶玛瑙电气石,镶成宫女的衣裳,绿翡翠镶成荷叶,玫瑰红的宝石镶成莲花,用珍珠母镶成鱼,在水中闪耀。在屏风的右边是大块淡黄|色的冻石做为岸上蒲苇的穗子,借以表示正是深秋景色,而蒲苇低垂的姿态好像不胜秋风萧瑟的寒意。这个屏风就仿佛人间世上的繁华梦。

不知为什么,曼娘在木兰家里感到种不同般的气氛,在这种气氛里,比在曾家时,觉得可以令人的行动更为自由轻松。这是更适于女人生活的所在。木兰的母亲似乎是家之主,其次是珊瑚,就是守寡的义姐。木兰的小弟阿非才六岁;她哥哥体仁没有什么重要,也不常在家,剩下就只有莫愁了。另外种感觉,就是父母儿女之间没有什么拘束。曼娘看见姚先生跟孩子们开玩笑,跟珊瑚闲谈,不由得大惊。

比起态度文雅身体矮小的曾太太来,姚太太是更为独断固执,可是姚先生对家里的事,全遵照道家哲学,采取无为而治的办法,已觉十分满意。于是由姚太太管理家事,而他对自己的某些权利则坚持不容侵占,其中有项就是要暗中破坏太太对孩子们的严加管教。这样,他就使他太太心中以为自己是家之主,而曾太太则让她丈夫心中想象他是家之主。实际上,姚先生对孩子们的影响力比他太太大,而曾太太对孩子影响力也比曾先生大。在关系密切的家庭里,人格的交互影响就是这样,结果没有个人是真正的权威人物。不过在旧式家庭里,男人总是个滑稽可笑无足轻重的角色,不管是像姚家也罢,像曾家也罢。

来到姚家住,在这个新环境里遇见珊瑚莫愁和姚太太,曼娘心里的刺激变化,几乎使她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平亚也似乎相隔得遥远了。后来曼娘和她母亲正在自己屋里歇息,个丫鬟端来了碗当归炖的鸡汤,特别是给新娘做的。曼娘喝完后,摘下首饰,正在屋里,罗东掀开帘子说蒋太医来了。罗东刚从外面跑了趟差使回来,不知道曼娘母女已经搬来,刚才是带着太医到书房来见姚先生的。听见太医的名字,曼娘走出屋去,太医误以为曼娘是个丫鬟,问曼娘姚先生在何处。曼娘说他在里院儿。但是曼娘立在屋里不走,太医又弄得莫名其妙。因为曼娘是位女客,她不应当到外书房来,她若是个丫鬟,她应当进去通报医生来到才是,太医想大概她是个客人,不是丫鬟。于是不再跟她说话,独自到西屋西边墙下去坐,坐在那儿,假装什么也没看。但是过了会儿,他觉得那个少女向他走过去。

她问:“太医,我可以向您请教个问题吗?”

太医从眼镜里往外看,看见个漂亮的脸。这个漂亮的脸以前在姚府从来没见过。

他用医生的态度说:“当然可以。这儿可是谁病了吗?”

“不是姚府上,是曾府上个儿子的病。”

那位年迈的医生越发糊涂了。他知道新娘已经来到北京,但是她是住在曾家。难道这是个丫鬟,或是平亚的情人?

曼娘接着又问:“他现在怎么样?会不会好?”

“他现在病情好转。大概会好。”

曼娘又问,声音发颤:“您真是这样想吗?”这样关心那个病中的青年,认真说起来,算是有点失礼。可是医生乐意和这个面容漂亮的姑娘说话,于是抱着试试这个姑娘的想法,又往下说:“像这种病,也是半由人力半由天。半靠药力,半靠病人的元气。他已经病了这么久了。”说完这话,他看见那位姑娘听了之后,忐忑不安,他心里猜到几成这位姑娘也许就是那位新娘。

他微笑问道:“您是他的亲戚吧?”

曼娘羞红了脸,犹犹疑疑的说:“噢,是。”

这时候儿,罗东进来送茶,看见如此位少女和那位老医生正在说话,不觉大惊。

他问:“您是孙小姐吧?您已经来了,我怎么不知道!给您恭喜。”

医生也大惊站起来说:“您就是孙小姐。我们等您好像等待云中月出,现在您来,您表哥的病就要好了。您比我们都灵啊。那么大喜的日子也不过就剩几天了吧?”

曼娘十分难为情,不知如何是好,就叫她母亲:“蒋大夫在这儿呢。”说完,溜进自己屋里去,犹如鱼之潜入池塘深处。

第二天,珊瑚,木兰,她妹妹莫愁,大早就过来跟曼娘母女商量筹备婚礼的事。珊瑚给曼娘“绞脸”,这是新娘上轿前必须照例要做的,别人则在边儿坐着说闲话儿。给女人修面不用刀子,而是用蘸过水的粗绵线,线上结个圈儿,左手两个手指头捏住,反线拉紧,线的头儿用牙咬紧,另头儿放在右手里。线交叉的地方紧贴着新娘脸上。右手动,线就在交叉处拧动旋转,脸上的细毛就连根拔下来,珊瑚手很巧,曼娘点儿也不觉得疼。

他们怎么能把新娘的衣裳准备好呢?曼娘的母亲很发愁。把曼娘这个新娘打扮成什么样子呢?头上戴什么首饰,穿什么褂子,什么裙子?在全部嫁妆里,单说她怎么给女儿准备十二双新鞋呢?首饰和别的珠宝怎么办呢?要装多少箱子在街上抬着走呢?她又拿什么去装呢?要摆出多少床被褥呢?新郎家固然答应办理切,可是这切当中,哪些个是应当指望由新郎那边儿办的呢?

不久之后,曼娘的卧室便摆得像个珠宝店了,盘子,盒子的玉石,珍珠,金子的装饰品,这是因为木兰和她妹妹这时候儿正为曼娘挑选送新娘的礼物。曼娘自己没有什么珠宝,也从来没梦见过这些东西。更没想到木兰家对她这么慷慨。木兰和莫愁每个人送她对耳环,个金别针儿,上面镶着珠子。对耳环是老银子的,上面镶着天蓝色的翠鸟毛,另对是老金子的,是用真金环儿精巧交错编成的花纹。珊瑚送给她的是个簪子,是用珍珠盘成的个吉字,配着下面翠蓝的底子,这表示吉祥的开始。她们相信婆家是会送镯子的。挑选完了之后,大家高高兴兴去吃饭,好像看了场戏那么累。曼娘生平头次觉得自己也是个富有之家的人了。

午饭后,桂姐带着女儿来了,还有丫鬟香薇和个男仆相陪,男仆带着四个崭新的洒金红皮箱,上面的铜锁闪烁发亮,这是婆家的礼物。

桂姐说:“太太说,因为措手不及,什么都不齐备。最重要的是新娘用的东西。其余的慢慢再添吧。”

她从褂子里掏出包银子,交给新娘的母亲,说那是“门包儿”,是赏给娘家的仆人的,也就是给姚家的仆人的。其次,她又给了个红包,里面有钱庄的六百两银子的庄票,是聘礼,平常是婚礼几个月前婆家送新娘家给新娘添制衣裳首饰的,婆家送的衣物另在外。她又叫香薇打开个红包袱,里面有个梳妆匣子,有几个小抽屉。就当着姚太太和孙太太,她拿出珠宝和首饰。接待桂姐是在里院儿的客厅,曼娘正藏在自己的院子里,木兰这时飞跑去叫她来看那些珠宝。那些珠宝是对真金镯子,对光亮耀眼的绿玉镯子;个钻石戒指,个土耳其戒指儿,个蓝宝石戒指儿,个绿宝石戒指儿,对小梨形精巧的红宝石耳环;对头发上带的珠花,还有个玉簪子,上面雕刻着凸出的心心相印;对有小铃的金脚镯子。这些礼物是比般婆家送给新娘的要多多了,不过这其中有个意思,就是因为曼娘的母亲客居北京,不能自己去买办的缘故。

然后,又有个红盒子,是新娘的凤冠,是用小珠子做成的。凤冠下面另有珠子与细翡翠相混排成北斗七星的形状,还垂着串串色泽鲜艳的宝石。还有个玉如意,虽然是纯粹的点缀性质,却是婚礼中重要而正式的东西,往往摆在桌子上给大家看,也是取“吉祥如意”之意。这种怪样子的东西的本义已经湮没难考,即使做个指挥棒用都嫌太拙笨。箱子里是绣着对荷花的红绸子的褂子,是新娘穿的,另有个绣有杂色祥云花样的披肩,还有件海蓝色缎子百褶裙,下面绣着简单但是宽大的海水江波,灰绿与蓝色的宽条相间隔,做为裙子的底边儿。还有小喜儿的件新衣裳。梳妆匣子,玉如意,四个大衣箱,普通都是抬着在大街上走,在送嫁妆的行列中露在外面,供人观看,是很风光的事。这几件礼物命仆人这样送来,就因为曾氏夫妇暂时要把这件婚事保密之故。

但是曼娘的快乐却是转瞬即逝。留下她母亲照顾这些礼品,她带着爱莲溜到自己屋里去,说是她要让爱莲看木兰莫愁送给她的礼物。

她问小爱莲:“平亚怎么样了?”

“听说他今天不怎么好。今天早晨太太匆匆忙忙派人去请医生。”

“医生说什么?”

“我不知道。”

这时桂姐在和曼娘的母亲与姚太太正商量事情。婚礼要在第二天下午五点钟左右举行。珊瑚和姚太太决定,因为新娘不高,所以头发要梳成盘龙式,就是在头顶上盘成若干圈儿。小喜儿要陪着新娘,做为新娘的随身侍婢,雪花帮忙照顾。然后就说到新娘的母亲,她在婚礼中的任务。

桂姐说:“我想现在这种情形,切可以不必拘于常礼。

新娘的母亲同来就可以了。“

珊瑚说:“那怎么可以?孙太太身为新娘的母亲,根本不能在新娘的婆家的。”

木兰说:“可是他们是亲戚呢,而且是亲上加亲。对新娘,我们应当做到尽善尽美才好。”

莫愁说:“你的意思,当然不是要新娘的母亲扶新娘下花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