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厢兵作乱,抢走了州府的大量财物,亦杀了不少官员。程惊蛰持笔的手一顿,慢慢划去刘汤的名字。

他将每一张新的公文塞进已经理好的纸摞里,都要将四角完全对齐,不允许有一丝差错,因此他的动作非常慢。这都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他到现在才刚理好了几摞。

“哦?”宋仁透夸奖道,“不错不错,你立功了。”

不多时,瘦弱的小吏被四名强壮的汉子用木棍押解到虞长明面前。

眼瞅着方才就差一点就能摸到鸟毛了,被人搅黄,州牧宋仁透勃然大怒,把手里的白米朝八字胡甩过去“叫什么叫!鸟都让你吓跑了!”

长明寨交出了所有带来的东西,朱瑙的商队亦推出几筐货交给长明寨。

当然,虞平没资格指责朱瑙。只是一个无耻的人碰到另一个更无耻的人时,难免也被震撼了一下。

6求雨疑惑地看着那道身影。他怎么看都觉得有点像虞平,但虞平似乎没有理由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什么?哪里来的?”

数日后。

6求雨和王家兄弟都被分到了填壕沟的工作。他们三人年纪相仿,易生亲近之心,一边干活,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人多嘴杂,朱瑙没听清几句,不过看佃户们脸上笑容,便知他们这几日过得不错。他又问道“可遇上什么麻烦不曾?”

王氏抱着的婴孩突然醒了,睁开眼睛看见石三,立刻兴奋地吱吱哇哇叫起来,短小的胳膊挥舞着,要让石三抱。王氏忙想把孩子递给石三,石三却拒绝了。

一个灰头土脸的中年男人从地上爬起来,呸掉嘴里吃进去的土灰。

虞长明淡淡“嗯”了一声。

朱瑙笑眯眯地问道“刘掌柜,你手里还有多少麦秸?”

人到危急关头,往往不是急智,就是病急乱投医。杨老二就是后者。他情知此事已经无法狡赖,为减轻罪责,竟随手指着人群中一青年道“不是我,是他!一直都是他暗中出谋划策,指使我这么做的!”脸一变,又带着哭腔道,“朱皇子,我也是个可怜人,你就饶了我吧……”

王伯正心情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劝阻的话挂在嘴边,终究还是没再开口。他不想让弟弟去做,可他自己又何尝愿意做这样的事呢?如果还能有别的选择,他只想带着弟弟好好生活,哪怕日子过得再苦再累,只要能吃的上饭,能活下去,他也知足啊……

虞长明双眉紧锁“是哪个寨子做的?”

惊蛰想明白这一点,顿觉自己方才所言十分稚拙。他挠挠头,闷声道“还是公子聪明。”

一辆马车在田庄前停下。

摊主又怔片刻,恍然大悟,连连点头“你说得对!”

他在同龄人里个子已算高,可毕竟年纪小,还比朱瑙矮上一截。朱瑙忽然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笑呵呵道“小孩子。”说完又继续向前走。

朱瑙乐呵呵道“要不然他们为何整日盯着我看?”

朱瑙定睛一看,这才现少年怀里竟抱着几块烧饼。被他用力挤着,饼屑落得满地都是。

于是朱瑙再次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热议的话题。

“就算真有天灾,他能提前知道?”李绅振振有词,“他是会观星象还是会算命?真有这本事,他怎么不去赌场算算?还做什么生意?”

朱瑙说这故事的时候有几处说得颇为细致,若这故事是真的,那他必得亲身经历才能知晓那些——也就是说,他的言下之意,他自己便是那个流落民间的龙子!

朱瑙平静道“他们是因为被山贼打劫而活不下去?难道不是因为他们被山贼打劫之后,还要被官府盘剥才活不下去的吗?即便他们当了山贼,仍然得和其他山贼争抢地盘,争抢粮食,也并没有天下太平。唯一比从前好的,只是他们当贼之后就不用再给官府缴纳赋税了。”

杨成平显然没想到这一层,顿时哑口无言。

表面上看,的确有不少百姓是被山贼逼成山贼的。以前他们好好地种着地,山贼一来,他们受不了了,就自己也跟着大举贼旗闹事。这可不就是山贼惹出来的祸害吗?但要是仔细想想就会现,事情并不是如此简单。如屠狼寨那样赶尽杀绝的山寨只是少数,大多山贼还是这里抢一波,那里偷一波。对于老百姓而言,他们或许能承受得住官府的盘剥,又或许能承受得住山贼的侵扰,但是既要承受官府的盘剥又要忍受山贼的侵扰,两者相加,便彻底断绝了他们的活路。他们不得不落草为寇,至少当了贼,就不用再向官府交钱了。

窦子仪接茬道“山贼的日子并没有那么好过。山贼在山中建寨,山林可耕田地稀少,大寨尚能向过路商旅收取保护费,小寨往往只能依靠山产和打劫为生,也只是勉强过活罢了。如果做农户能比做山贼富足,那就不会再有更多农户落草为寇,而一些小山寨兴许还会主动弃寨归田。因此朱州牧将安定民生放在位,此诚正道坦途也。”

经他们这么一说,堂中原本争论不休的官吏全都偃旗息鼓了。如今蜀中已然烧起一把大火,招安也好,剿匪也好,官员们一直在争论的都是应该用什么方法灭火。而朱瑙此举,意图不在于灭火,而在于控制火势,让火不要再烧得更旺了——这一点非常重要。要知道官员以前折腾的一切方法非但没灭火成功,还都往火里添柴加薪,导致火势一不可控制。

说服众人之后,朱瑙将各项捐税名目摆上台面,让官员们商讨,有哪些捐税确有保留的必要。其余能够废除的一概废除。

讨论的过程中仍然有许多争议。大多官员虽然都同意要先安民,可是朱瑙要求将苛捐杂税剔除十之八|九,大家却又意见颇多,反对者不在少数。

当朱瑙大笔一挥,划掉几项捐税名目时,钱青终于忍不住了,忧心忡忡地开口“州牧,真的使不得啊!”

朱瑙抬眼看他“怎么了?”

钱青哭丧着脸道“是,是,安定民生应当放在位。可我不明白,为何州牧会将充盈府库放在最后一位?减税的政令一旦推行,就不好朝令夕改了。而想要治理山贼之祸,无论是剿是抚,都要花费大量银钱!我们府库里就剩那么点钱了,还不一定够大家吃饭,官吏的俸禄都不出来,到时候怎么治理山贼啊?”

提到官吏俸禄,不少官员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这其实也是他们担心的问题,只是一直没好意思开口问,所以在免除各项赋税的时候,他们想了许多理由来反对。

朱瑙环顾众人神色,心中便已知晓他们的担忧。

他放下手里的笔,淡淡一笑,道“诸位,如今州府如此困难,要是秋天不出俸禄,那就先欠一段时间呗。等到府库有钱的时候,马上给你们补上,利息也不会差你们的。我上任第一天就说了,你们从前的过错,我都前情不计。难不成前些年贪的钱财,还不够你们照顾家小生活?不够你们安心为官府办事?如果你们之中有谁从未贪腐,短了几个月的俸禄就生活困难,那就来找我,我个人补贴你们,总不会让你们饿肚子的。”

说完之后,他往椅背上一靠,笑得愈温和“本州牧如此宽宏大量,相信你们也一定会加以体恤。”

“乒!”一直站在他身后的程惊蛰面无表情地拔刀出鞘,眯了眯眼,眼中闪过凶狠的光芒。然后他才慢慢收刀回鞘。

众人吓得一哆嗦,哪里还敢多话?

钱青抹了抹头上的冷汗,硬着头皮道“呃,官员俸禄之事还在其次,主要还是山贼……”

朱瑙漫不经心地摆摆手“山贼不是什么大事,我心里已有主意,你们不必太担忧。继续讨论还有哪些安抚民生的策略吧。”

众官员再次目瞪口呆。明明治理山贼才是最困难的事,一着不慎,就有可能引来灭顶之灾。怎么到了这位新州牧嘴里,居然成了不是什么大事??他们简直怀疑这位新州牧是不是年纪太轻不懂事。可这段时日接触下来,朱瑙又不像是个绣花枕头。

一时间,众人都已糊涂了。这朱州牧到底是狂妄至极,还是天纵奇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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