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员外虽知道在老孺人跟前,要规矩些,一边说话,一双眼依旧不住看着金氏,只觉得几日没见面,格外的秀丽妩媚,心中有想着她平日在家时种种好处,恨不得拉了她立时就走,只是在老孺人跟前,不好放肆的。金氏叫他瞧得脸也红了,低了头不理人。老孺人瞧在眼中,方笑道:“罢罢,果然是女生外向,你去吧,我也不虚留你了,留得住人也留不住心。”金氏心中虽舍不得就去,到底是苏员外亲身来接了,母亲也开了口,不好不走,只得洒泪告辞,老孺人要送,金氏跪倒劝道:“母亲,如今天气还冷,请母亲保养身子,若是因为女儿受了风寒,岂不是女儿的罪过。”苏员外也跟着跪倒请老孺人留步。老孺人方命请康孺人来,要她亲送至二门,康孺人称是。金氏拉着老孺人的手,哭道:“母亲,女儿去了。你老人家千万保重身子,女儿在家也安心些。”老孺人也忍不住掉泪,母女惜别。

团圆儿自出生以来,父母娇宠,嫁到苏府,苏员外也总是温言软语,何时这般正颜说话过,虽未及厉色,已叫她心惊,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道:“员外,你就是不瞧在妾的份上,也瞧在孩子的份上,怎地这般狠心。”苏员外听了,倒冷笑起来:“你自己但凡看重孩子,也不会三番五次的混闹,若不是胡先生医道高超,你还留得住孩子?我若是狠心,昨儿我就叫人来你这里抬东西。”说了,抬脚就走。

春梅倒也不恼,依旧同冬竹说话,转眼吉时到了,何管事家的轿子也来了,两人告别,就有仆妇挑了春梅余下的几口箱子,冬竹一直送到了二门,方洒泪而别。

果然苏员外听了这话,又瞧这团圆儿粉面生春的模样,心中不胜懊恼,只为这样标致的一个美人儿,竟这般糊涂,不知进退,哪有心思留下吃饭,只说还有事,回身便要走。

一会子就听得脚步响,门帘子一挑,康孺人手牵着个三,四岁的男童走了进来,那男童年纪虽小,却生的额角丰满,目若晨星,身着锦衣,脖项上挂着长命富贵金锁,个儿比同龄孩童略高些,果然是兄长之子金兆麒。

金氏见苏员外赔罪了,倒也不好多说,因笑道:“原是妾多心了,妾给员外赔罪。”苏员外一是喝多了酒,心火原旺,二是为着金氏要回母家一段,夫妇要分别一段,格外情浓,见金氏这般的娇媚,哪还忍耐得住,顾不得吹熄蜡烛,拉着金氏便要云雨,金氏也半推半就,成其好事,这一夜夫妇俩在枕上百般恩爱,表过不提。

金氏就在苏员外身侧坐了,陪他闲谈几句,又问了团圆儿景况,苏员外着她的手,一一答了,金氏见话已入港,方道:“妾仿佛听丫头子说,丁姨娘的娘王大娘今儿来了,只是照着规矩,王大娘该先来妾这里的,妾等了半日都不见人,想是丫头们搞错了。这倒给妾提了个醒,丁姨娘如今有着身子,必定想念家人,妾想着过几日把王大娘接来,陪丁姨娘说一日话,相公你看可好?”

且说团圆儿自动了胎气,苏员外虽也每日来瞧瞧,不过是略坐一回子,说说话就走的,团圆儿几回撒娇撒痴要苏员外留下,苏员外还不及说话,那郑妈妈就已过来劝,口口声声都是为了子嗣计,苏员外即敬她服侍过亡母,又觉她说的有理,是以反过来要团圆儿听郑妈妈的话,不许胡闹,好好的把孩子生下来才是她的功劳。团圆儿也想买通了郑妈妈,不料钱赏了下去,郑妈妈依旧还是老样子,直把团圆儿气得心口疼,心中哪得不怨,即怨苏员外眼里心中只有孩子,又怨金氏竟放了这样一尊动不得挪不开的大神在自己屋子里。欲待要去挑金氏的不是,偏她处处周到,吃穿用度样样不独挑不出错来,倒比从前更好了,团圆儿这一口子乌气着实堵得难受。

朱大娘忍媳妇气已久,见儿子出手打她,老怀大慰,也道:“过门第一日就逼死媳妇,你就不怕人说你是恶婆婆吗?日后谁还敢把女儿嫁进我们家。丁丰也就罢了,你还有个儿子丁富呢。”王氏叫大郎打得蒙了,又听得婆婆那样说,气焰也慢慢平了,一时也没了主意,向着朱大娘讨法子,朱大娘道:“我早劝你,这亲不能做,丧德的,你只不听,我也没法子了,等亲家来了再说罢。”

春梅笑道:“说了,姨娘跟前竟没个妥当人,原想着罗妈妈陈妈妈是有年纪的人,必然做事妥当,不料也是心急慌忙的,素梅和春杏就更不用说了,她们都是未出阁的女孩子,自然不知道怎么招呼有身子的人。这位郑妈妈原先在老跟前伺候过,做事最是守规矩稳妥的,以后由她来伺候姨娘罢。”那郑妈妈上前几步也不行礼,只叫了声:“丁姨娘。”春梅又笑:“婢子啰嗦一句,我们家不比那些暴发乍富的小门户只晓得苛待下人动辄打骂。在我们家,伺候过长一辈的妈妈们的体面不比寻常,就是烦郑妈妈做事都要下请字。如今郑妈妈是瞧着姨娘怀着苏家后代的份上,方肯委屈自己。姨娘可别当她寻常妈妈看待。”

金氏便过来道:“相公,药得了,让姨娘先吃药罢。”苏员外便让在一边,看着素梅服侍着团圆儿把药吃了。团圆儿还要开口,金氏已道:“相公,姨娘今儿动了胎气,正该少说话,好好养养才是。我们在这里,倒叫她不能好好将息,本意是瞧她的病的,如此反让她受累,倒不如我们先回去,等她身子健旺些再来。”团圆儿听的金氏口口声声我们,苏员外又在点头,心上便似翻了一瓶子醋在那里,如何肯叫苏员外走,只是眼泪汪汪瞧着苏员外,拉着他的手不肯放。

不料团圆儿这一闹,身上就觉得不好,腰酸腹痛,小肚子感觉往下坠,心知不好,,不住声叫人,那陈妈妈是积年老人,自己也有俩个儿子,见团圆儿这样便知道不妙,忙叫团圆儿躺下了,自己拎着裙子赶到金氏处报信。

却见金氏半日才慢慢放下茶盏,笑道:“亏他还知道我是个贤德的。”说了,滴下一颗泪来,心中却明白,那不过是为着团圆儿有了身孕,自己入门十年没有生育的缘故,任凭自己平日如何谨慎,不错半步,究竟要落在人后,想到这里,心中不胜凄凉,又想起苏氏的处境,仿佛便是自己前身,哪得兴起不兔死狐悲之感。

春梅心中暗笑,故意道:“这事婢子不敢做主,等婢子请示了再来回禀姨娘。”说了告辞出去,回到金氏处,一五一十说了,又笑说:“果然圣明,她那里问婢子要药呢,说要自己煎,想是怕我们做什么手脚,这也太小瞧我们了。如今她当着员外的面要了,我们再还回去,便不是不肯照应,是她自己不要照应了。婢子偏要拖上一拖,只说要回了才能处分。”金氏歪在美人靠上,闭眼听了,微微一笑道:“你去的时候,再捎上一盒子人参。”春梅答应了,取了东西给团圆儿送去,回来覆命时瞧着金氏依旧闭眼靠在床上,便问:“□疼的好些了吗?要不要婢子给按上会子?”金氏点了点头,春梅便脱了鞋,斜签着在美人靠上坐了半个身子,将金氏的头搬在怀中,轻轻替她按着两边太阳,金氏叹息道:“如今亏得有你,等明年你出去了,我竟是没了个贴心的人。”

苏氏在一边做着,看着胡大夫出去了,方过来道:“你怎么把药方子截下了,那个小蹄子是市井出来的,想来也知道些不入流的手段,保不齐便会借机害你,药方子在你手上,你到时如何说得清?”金氏笑了笑道:“这也没什么,我横竖小心些也就是了。”说了依旧将药方子收好了。

金氏听说,就满斟了一杯酒凑到康孺人唇边,道:“好嫂子,快告诉我罢。”康孺人就着金氏的手喝了,便道:“你哥哥来信说,年下要迁刑部给事中了。”金氏忙笑道:“这是大喜事,嫂子怎么不早说,我也好预备贺礼的。”苏氏听了,也一起贺喜道:“我听我相公提过,这给事中,品阶儿不高实权却大,是个实在官呢,便是本部的堂官也多有依仗呢,真真可喜可贺。”康孺人笑道:“姑抬举了,不过是个正七品小官罢了,没什么了不起。”

团圆儿心中愤恨,到底年轻,脸上就有些带出来,金氏瞧在眼中,知道苏氏的本意,一半儿是迁怒,一半儿也是为自己不平,团圆儿今日倒是受了些委屈,只是断不好为了个小妾伤了姑嫂情分,更不能辜负她一番好心,便笑道:“团圆儿你回去罢,今儿晚上我要同你姑说说话,你不用来立规矩了。”团圆儿听得这一声,如逢大赦,忙答应了,辞过金氏同苏氏急急出去。

话说王氏同团圆儿哭了阵,素梅过来劝,先扶团圆儿坐下,又过来给王氏同朱大娘请安,也拉着两人坐了,团圆儿方道:“娘,你怎么才来瞧我,莫不是忘了你还有我这个女儿么?”王氏叹息道:“你也知道这个地方,别说你们家当家,就是那些有些体面丫头也是一双势利眼,哪里看得上我们。若不是你要送子观音,我也不会巴巴的跑来讨人嫌。”团圆儿拭泪道:“可是有丫头子给娘脸色瞧了,娘只管告诉我,回头我给娘出气。”王氏道:“别的不说,只说你们,我同你祖母好意去见她,话没说几句,听说你们姑回来了,接皇帝一样的赶了去,就把我们仍一边,你说,这也是做亲戚的,分明是眼里没人,论辈分,我同你祖母还是她长辈,娘受些委屈也就罢了,只心疼你在这里受她的摆弄。”朱大娘听王氏说的全不成道理,道:“你轻声些,看叫人听了去,带累团圆儿。”王氏方才住声。

王氏堆着笑脸道:“我在家里时常听人说苏家大最是怜老惜贫,和善慈悲的,今日一见,原来还有这样的美貌,真真像那庙里的观音娘娘,叫人怎么能不爱。”金氏身后站着的夏荷,冬竹听她说的鄙不通,都忍不住掩了唇偷笑,金氏笑道:“丁家这样夸我,倒叫我十分羞惭,知道的说丁家爱我才夸的我,不知道的,还当我轻狂成什么样儿呢。”朱大娘忙推媳妇,自己站起来笑道:“说的是,我这个媳妇在家她就常念叨着我的大孙儿她的大儿子都亏了赏的人参麝香才好的这样快,又说团圆儿不懂事,时常违了规矩,也那样照拂,半点也不和她计较,真真是个大慈善人,偏她嘴笨,见了金面又心爱的很,更不会说话了,别和她计较。”金氏笑道:“大娘说哪里话。团圆儿呼我一声大,我照顾着些儿,也是应该的。”

团圆儿只听见那句“你今儿倒早”心中窝气,只当是金大背后说了她昨儿来晚了,暗骂道:“好你个贼妇,脸上装得贤良大度,背后却告刁状,我竟小瞧了你。”脸上却做个委屈模样道:“想是说给员外知道了。贱妾昨儿失了规矩,来的晚了,万幸宽厚,不曾怪责,贱妾到底有愧,不敢再犯。”苏员外见她委委屈屈的模样,笑道:“不过是我随口一说罢了,并不是你说的,我没有怪你,你和你二人都是贤良的,若长久如此,也是我的福气。”

金大住的正房,是一溜六七间面南坐北的高屋大厦,漆黑飞檐,雪白粉墙,朱红窗棂,挂着大红缎子满福字的半旧门帘,帘外站着两个七八岁的小丫鬟,不说衣裳打扮都是一样的,连眉目都相似,竟是双生子。打头的陈妈妈,上前几步笑道:“新姨娘来给大请安了。”就见门帘一挑,出来个穿着银红比肩的丫头,圆圆脸儿,却是金大跟前的冬竹。冬竹笑道:“原来是新姨娘到了,正等着呢。”

崔氏点头叹道:“果然是最圣明贤德的,只是团圆儿她娘是个不知道规矩没进退的人,这会子同府上做了亲,便自以为了不得了,逢人夸耀,说是苏员外也得称她一声岳母。再这样客气,她更不知道自己是谁了。”说了,便偷眼觑看金大脸色,金大只是略略皱眉,笑道:“崔娘子你且放心,丁家不过上了年纪,有些糊涂罢了。我也不是那等小肚肠的人。”说话间瞅了眼身旁的丫鬟,一个唤作秋月因笑道:“若是崔娘子没旁的事,就请回吧,我们这几日身上不好,大夫吩咐要多歇歇,别劳累着。”崔氏只得应了,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