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员外笑道:“你也是要做娘的人了,还胡说八道。你就是不替自己忌讳着些,也替我们的孩子忌讳着些。”团圆儿听到这里,便做个恍然大悟的模样,又笑又哭:“员外哄妾顽呢。”苏员外道:“这种事,如何能哄着你顽。你还说了,说先生说你先天足,只好好静养便好,又开了补药在她那里,她已命厨房里熬好了就送来。”

康孺人冷眼看她处变不惊,暗自点头,见出了这事,也不好再坐,便要回去,金氏也不强留,只说:“嫂子,你瞧我这生日过的,等得了闲,我再回去给你赔罪罢。”又勉强笑说:“也不知道这十二月的天,我们员外从哪里找了些极新鲜极嫩的藕来,要做了桂花藕,倒是养清热、清心安神又润燥止渴的,我们娘又爱吃,我原打算着孝敬她老人家的,如今只好请嫂子带回去罢。再有今儿这事,还请嫂子先别告诉娘了,都是我不中用,还要她老人家为心。”说了眼圈儿也有些红了。康孺人也自感伤,道:“就是你不说,我也省得。你也别太忧虑了,便是真有了,生下的孩子还不知道是男是女,是贤是愚呢。”说了又同苏氏道别,叫她好生劝慰几句,便起身去了。金氏要送,康孺人只是不让,便着夏荷冬竹送出去不提。

可怜团圆儿在下头带着丫鬟们服侍几位孺人们,不笑强笑,不说强说,偶尔得闲,看着金氏等人的富贵穿着,再看看自己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又想起前儿自家娘亲来受的冷遇,对比今朝的热闹,枯荣立现,嫉妒得紧咬银牙,又不敢带出来,强自压抑,自此方她深知做妾的难处,只是后悔也晚。

苏氏听了也不好和金氏纷争,只得同金氏一起坐等,又等了半个时辰,苏员外方匆匆而至,此时苏氏见他已全无好脸色,也不肯一起用饭,冷笑道:“我知道我是个讨人嫌的,我自带着我的人去以前的房里吃,不在你这里碍你眼,只不知道哥哥还留着我以前的屋子没有。”说了起身就走。金氏也顾不得苏员外,忙要拉,苏氏道:“嫂子,你放心,我是来给你贺寿的,怎么也等你过完生日再走。”说了带着宝珠宝银拂袖而去,两个妈子抱着登云兄妹紧跟在后头。金氏见拉不住也只得罢了,叫了厨房里往苏氏房中送一桌上等酒席,又叫秋月冬竹跟过去好生伺候,别怠慢了姑,今夜这里就不用她们了,秋月冬竹领命而去,这是旁话表过不提。

苏氏也不叫她起来,冷笑道:“我问你,你方才说你娘回去了,可是没有来辞行?,我竟不知道哪家有客人不辞主人就走的规矩,丁姨娘你倒说说,我也好长长见识。”团圆儿再不料苏氏一开口就给她没脸,跪在地上一张粉脸忽红忽白,杏核眼里慢慢噙了泪,道:“我娘说,同姑说话,她不敢打扰,临去前还特特嘱咐妾来告诉一声,并不是眼里没。”苏氏又道:“我几时说你眼中没人了?原来平日你也这般同你顶嘴的吗?”她在家中久受罗姨娘的闲气,略微发作几句,丈夫就说她嫉妒,心中怀恨已久,今儿见了眉目有几分像罗氏的团圆儿,一股子气都出在了她身上。

一路说话到就到了金氏房中,金氏和苏氏携手而入,宝珠宝银同两个妈子都跟了进来,金氏转头道:“你们外头等着。”宝珠宝银还要再说,金氏笑道:“我们苏家虽比不得你们何府家大业大的,几个使丫头还有,不会怠慢你们。”春梅也过来笑道:“两位姐姐一路过来也辛苦了,先去喝点子茶暖暖再来伺候也是一样的。”说了一手一个拉着走了。又有两个婆子过来请妈子抱着云哥儿去歇歇,登云起先不肯,抱着金氏的腿撒娇,金氏笑道:“你乖乖的睡一觉起来,舅母叫厨房里做蟹粉包子你吃。”登云听了这话,才松了手,跟着妈子去了。

团圆儿听了这话,便道:“你果然对我是真心的,我瞧着离她生日也没多少日子了,自己绣怕是赶不及,我也绣不工整,你替我走一遭儿罢,只别太寒碜,也别太贵。”说了,打开妆奁,取出两块碎银子来,想一想又了一对银锞子,用手帕子包了,说:“这两个银锞子你找个小厮替我去我娘家走一遭,交给我娘,叫她拿了钱不拘买些什么东西,也来瞧瞧我,都一个月多了,她也狠得下心,扔了我不理。”说了不免落下几滴泪来,又指着碎银子说:“再替我买一幅送子观音来,少了回来问我要,多了就是赏他的。”便把娘家住哪里说了。素梅应了,伺候团圆儿吃了午饭,□杏同铃儿好生守着,自己便偷偷到了西角门找了平日相熟的一个小厮,托他去办了,掌灯前就得了回信,素梅就来回团圆儿说:“老知道了。因连日舅爷身上不好,就没分出身来,又叫把送子观音图留下,改日她拜会大时带了来。”团圆儿听了这话,不知自己娘要做什么,也只得如此。

夏荷见了苏员外,俏脸上微微一冷,道:“员外还记得我们啊。”苏员外本来心中有愧,叫她顶一句,也只得生受,笑道:“你们今儿吃什么?”说了自家进去,却见金大在芸窗底下坐着,背对着这边,低着头正在做针线,便有意唬她一唬,再哄她一笑,也好化解她的心结,所以蹑手蹑脚掩过去,猛然道:“在做什么?”这一声一出,果然唬了金大一跳,手上鞋子吓掉了,针却没收住,戳在了金大纤指上,苏员外也吓了跳,道:“可戳痛没有?叫我瞧瞧。”

且不提金大这边,却说团圆儿那里久等苏员外不回来,右等苏员外也没有人影,正自心焦,就见厨房里送了她的晚饭来,却是一个人的,说是员外在大那里用饭了,团圆儿一口酸气直涌上来,耐不住,打发了素梅往前头去探听,那素梅去了许久才回来,只说苏员外用完饭就在大处歇下了。团圆儿听了这话,一声不吭就往床上歪着去。铃儿是她家里带来的,只为团圆儿在家略不顺心便不肯吃饭,王氏少不得哄着她,做得惯了,以为她到这里也只当自己家一般,就悄悄进来劝道:“姨娘,你不吃饭,饿坏了身子,老知道了,要心疼的。”

轿子一路到了苏府东角门外,便搁下看,另换了苏家的两个青年家丁来抬,丁家的嫁妆要跟进去,叫苏贵拦下,只说另唤妈妈来抬,给了赏钱打发了。

朱大娘深知自己这个媳妇,眼皮子浅,心眼儿窄,不知会和团圆儿浑说些什么,怕教坏了,本欲和团圆儿说下规矩,又知道自己这个孙女,自为是有来历的,自高自大惯了,很听不进好话,只得暗自忧心。

苏员外笑道:“你这话说的好,论理你这几个丫鬟是该管管,见我来了,连茶也不知道倒来。”金大啐道:“你是客吗,要喝茶自家不会说?”说了,扔开书下床去替苏员外倒了茶来,道:“妾替那几个蠢丫鬟赔罪罢。员外勿恼。”苏员外一把抓住金大手,道:“好,我知道今儿你委屈了。为夫的这里赔情,恕罪。”金大似笑非笑,从鼻子里轻哼了声,道:“妾不敢说委屈。”

两人满心欢喜地出来,坐一起又商议了会,定了崔氏去复命,这里王氏同大郎商议,两人都有些怕苏府知道了方青这一节,他们有钱人自然不想同无赖争,倒不要了,一个为了女儿终身,一个为了谢媒银子,索商议定,先把方青一节瞒住不说,等苏府那边放了定,方青要闹,苏府这般有头有脸的,自然不肯白叫人欺负了。

却说丁家屋子窄小吗,这番说话团圆儿听得清楚明白,那得不怕,如何不哭,捂着脸,过来忍羞含愧哭说:“爹爹,你真要把女儿许配那人,女儿只有一死。”大郎对女儿宠爱已惯,见她哭成这样,不免心痛,又想起方青临去的话,分明是说不答应这门亲事,便有祸事,不由又气又恨又怕又恼又急,心中只恨丁丰生事,气冲冲奔到外头,照着丁丰劈头盖脸打去。方才进门打他是做戏给方青瞧的,现在却是真打,拿手打疼了,便四处找棍子,丁丰哪管还手,被打得抱着头四处窜,又叫救命。朱大娘见孙子挨打,要来拦,大郎怒道:“娘,你闪开,我今日定要打死这个畜生!他不是我儿子,竟是来寻仇要命的,今儿不是他死就是我死。”说了又扔了棍子去抓门闩。

还是朱大娘稳得住,心上虽慌却还不乱,先把丁富喊到跟前,叫他去唤大郎夫妇回来,自己壮起胆子挑起帘子走到外头来。却见张山在地上直挺挺厥着,头上冒血,脸如白纸,她一个女流之辈,吓得手脚都有些发软,又瞧着孙儿唬得脸色发青,着实心疼,此时也顾不得他,先壮起胆子上前去,往张山鼻子下一探,还有些儿热气,心上一松,腿脚倒软了,一下跌在地上,口中念了几声佛,勉强挣起身来,向着街坊求告:“列位街坊,那个人还不曾死,老婆子求各位行个善,请个郎中来,若是救活了这人,便是救了两条人命,这也积德的事。我老婆子在这里给街坊磕头了”说了竟是跪下去磕了几个头。

这里事方毕,就听外头云板响,这规矩原是没有的,金氏当家之后才兴起的,,也是她娘家的惯例,除了几个管事并管事媳妇,其他下人要回话,先同当家跟前的丫鬟说了,再传进来,若是跟前的丫鬟不在外头,就敲云板回话。此刻听见云板响,便命夏荷出去问话,片刻,夏荷便进来说是何府上派了轿子来了,要接姑回去。金氏皱眉道:“你出去说,我同姑好容易见一面,留她住两日,改日我亲自备了轿送姑回去。”

夏荷答应了正要出去说,却见苏氏带着登云并丫鬟婆子来了,身上穿的是来时那件斗篷,金氏顾不得自己悲伤,立起身道:“妹妹这是做什么?怎么就要走,莫非嫌我和你哥哥怠慢吗?”苏氏强笑道:“嫂子,家里都来轿子了,我自然是要回去的。我也知道你留我是疼我,只是我终究要回去的,倒不如现在就去,也免得…”说了,顿了一顿,金氏也知道自己若是强留,以后回去了,只要又要有冷言冷语等着苏氏,只得应了,又命人取了几份封赏来,一一赏给跟着苏氏来的丫鬟婆子,吩咐她们多说好话,那些丫鬟婆子得了银子,十分欢喜,自是没口子答应。

金氏起身,亲自送到了二门外,苏氏临去又回身拉住金氏的手道:“好嫂子,我知道你是个难得的贤惠人,只是也别太贤良了。”说了洒泪而去,金氏也自落泪,含悲回房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