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叫做薇薇大人的女子却是身形一转,走进了林子。

他们升起的三处火堆在夜色中是唯一明亮的光源,江风下的火苗噼里啪啦地跳跃着,卢十三他们略略煮了一些热水,就着干粮啃食着。

八月中旬的某一日,在选定的日子里,崔灏带着崔莞回到了张家村,着人起出了崔氏的墓。尸骨携带不易,便决定将之火化后带走。虽然汉人讲究入土为安,只是在现今佛道盛行的世道中,因佛陀讲究涅槃,火葬这样的仪式便也渐渐不再被排斥。

落落看着自家少爷在书案前坐下看书,拿下了书案上烛灯的灯罩,举起剪子将多余的烛芯剪去,使得光线明亮了点。

果然不久之后,倚翠就被调离了崔先生身边,而她却留了下来,只是即使是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没有表现出自己的急切,她是真心仰慕崔先生,他的学识,他的气质,他的涵养风度,他的一切一切,所以她选择了细水长流,要慢慢地融入父女俩的生活,而后真真正正地和他们过日子。

崔爹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了,平时在家还好,可是现在是在别人面前,这死妮子就不能给他点面子?!

这样一想,崔莞望着这个即将成为自家老爹未来半年弟子的小家伙满意地略略点了点头,太笨的弟子,她可是不会满意的。只是这会儿崔莞却是忘记了自己曾经吐槽崔爹的学问水平,理所当然地觉得面前的神童妖孽不如自家老爹,或者这就是所谓的盲区。

卢员外倒也好说话,乐呵呵地应承了,并且考虑到他的腿伤,特意在卢家为他们父女俩整理了一个安静的小院。他想了想,记起今日是约定的接他们父女去卢府的日子。

黑衣少年伸手取过被子替小女孩盖上,然后又探了探她的额头,两指搭在她手腕间号起了脉,不知道是不是情况不好,他皱了皱眉,从腰间取下一个小木盒,小木盒里有几粒小小的药丸,他取出两粒给小女孩喂下后,转身提着两只狐狸掠出了房间。

轻轻地冷哼了一声,少年突然双脚一蹬跃上了身边的树杈,然后迅又跳到了另一棵上,他在树木间穿行,向着山腰处的宅子奔去,转眼间就消失在了原本站立过的地方。

张陈氏被文安武安带着走出了崔莞的房间,回到大堂。

这时,从一边的小树林里却忽然转出来了一个身材伛偻的老妇,拄着一根老树拐杖,身上穿了一身道服,看上去约摸有五六十岁,满脸的皱纹,笑得见牙不见眼。

第一次她眼中宠溺女儿成痴的崔老爹竟然大雷霆,将她拎到了那个死去的娘坟前,让她在那儿跪了整整一天,跪得两条小腿都淤青了也没有松口。也是那一次她才蓦然明白这个世界的规则,身体肤受之父母,这不是一句喊喊而已的口号,这是刻在这个时代每个人骨子里的东西,她可以疯可以反抗,却绝不能挑战这些规则,她入了这个世界便只有遵守这个时代的规则,否则只会碰得头破血流。这一次经历也告诉了她,想要适应这个时代,在这个世界活下去,那么她就必须遵守这些规则,除非她能站在时代的最高点,历史的制高点,能凭借一己之力改变这些规则。然而在这样一个小村,生为一个女孩儿,她想要改变这些东西真是难如登天,她所能做的只有收敛自己,忍耐这一切,在有限的范围内让自己活得更潇洒。

“不行!”崔莞立时站直了身体和自家老爹对峙。

崔莞却是没有理会仆从的惧怕,深深地看了对方一眼,然后便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爷爷……”他仰头望着铁门的方向,眼中的泪水终于从眼眶里滑落,“爷爷……我受不了了……求求你,求求你给我……我快要死了,快要死了……”他喃喃地念着,泪水滴落到地板上,头也终于砸到了泪水上,他是真的快要死了啊,“爷爷,我错了……”

这时,院子里也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崔先生急切的声音,还有刘婆气喘吁吁呼累的声音。

“啊——”看到这样恐怖的场景,小小的张五郎忍不住惊呼一声,就连张陈氏也受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这张婆子母女实在是狠毒至极。

“老爷,您冷静点,夫人没事,女人生孩子都是这样的,有时候可能还会痛上一整天,老爷……”

“什么?那个崔先生的稀罕娘子要生了?”好吧,至于为什么要说稀罕娘子呢,是因为崔先生的娘子确实稀罕,和他们长的都不一样,因为人家不是中原人,这个懂吗?他们猜,那女人是从北边来的,眼睛大大的,是蓝色的,鼻子高高的,是尖的,头不是黑色的还微微带卷的,身高比一般的男人还高,看上去还是挺怵人的。这话是从王婆子母女两那儿传出来的,事实上,崔先生很是喜爱他的娘子,藏得严严实实的,他们中还真没谁见过那女人。至于自家在崔先生家蒙学的孩子,他们中倒是有几个见过,问他们长得咋样,孩子就摇头摆尾地念起来,什么“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可是这话他们能听得懂吗?所以,即使崔先生他们搬来近一年了,崔先生的妻子长得到底什么样,对于村民们来说还是个谜。

直到看到崔灏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小树林边缘,这一边,胭脂卫队还有妥妥儿的五百人骑兵队才忽然回了神。

胭脂卫队的女孩子们立即向着自己的马儿跑去翻身上马追向崔灏他们。

“追!你们这群蠢货!”妥妥儿亦强忍着胯~间的剧痛,攀上了一匹马,恶狠狠地一鞭子抽在马臀上率先冲了上去,其余的骑兵卫队也纷纷跑向自己的马儿上马追赶。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不时地甚至有细小的树枝抽打在脸上,崔莞根本睁不开眼,她只能紧紧地抱住她身前的腰,紧得几乎要将它勒断。

慕容冲勉强睁开了一条眼缝,圈在他腰间的手勒得他想吐,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这细瘦的胳膊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力道,他真想将它掰下去,可是他却不能,只有死死地抱住眼前男人的腰,他可不想掉下马背去,在身后挂着这样一个累赘的情况下,他根本不能保证自己掉下去只是断条胳膊,或是腿而已。更何况,这个男人对他说了一句话,一句让他不敢不配合他的话。

他现在心里满满的都是疑惑,是震惊,他不明白,为什么他身前的这个男人会说鲜卑语,而且说得这样好,为什么这个男人知道他是谁,还有……还有为什么要和他说,他的父皇,不是病死的,而是被人杀害的!他现在脑子里想的全部是这样的问题,完全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被挟持的事实。

有箭支在呼呼地顺着风声疾射而来!

崔灏驾驭着身下的骏马,只一个劲儿地向前冲着,他甚至没有去躲避身后的箭支,他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之后他竟会再一次遇到追风,还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追风,原本早就被他放归了草原应该自由自在随风奔跑的追风,他更想不到自己竟终究要死在鲜卑人的手中,那一支射入他后心几乎透胸而出的箭支,正在急地消耗着他的生命。

莞莞……月儿……他在心中默默地念着这两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名字,桃花眼内蓦地爆出了一阵亮光,他反身又抽了一下追风,追风像是知晓了他的心思一样,那样拼命地奔跑。他驾着追风,甚至能听到追风急的喘息,看到它浑身都在不停地冒汗,追风,他跑得还是像当年一样快,甚至比当年更快,可是他知道,它终究是老了,它在透支它的生命。

崔灏忽而觉得眼中一热,可是却仍是紧紧地咬着牙关忍住了。

三人一骑飞地冲出了树林,终于将追兵甩出了一段长长的距离,崔灏知道,追风善于躲避,能够在树林里依旧保持高的奔跑,而相对于其他在草原上奔跑习惯的鲜卑骏马来说,树林是追风的领地,没有谁能够赶上它。

“驾——”崔灏嘶哑着声音御使追风向着江边跑去,芦花江的芦苇很高很密,很快就掩藏了三人一马的身影。

追风已经跑到了江边,只是它没有停下的意思,它对着江面喷出了几个响鼻,前蹄淌进了水中。

“老爹……”崔莞看着身下马儿的动作似乎明白了接下来要做什么了,她抬头焦急地看着崔爹,唤了他一声,想要说什么,却是被崔爹打断了。

“莞莞,让爹先和他说几句话,”崔灏低头望着夹在他和莞莞之间的慕容冲,紧紧地盯住他蓝色的双眸,那样专注又像是透过他在看着什么,“或许我能叫你一声冲儿,”他道,用的是鲜卑语,他知他不懂汉语,“你一定还记得你的姑姑,慕容绮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