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一灭,眼睛反而有些花,秀明瞧不清妻子的脸,不知她心情究竟如何。不过她平时心事多,还是个闷葫芦,凡事全往肚里藏,一有烦恼常失眠。

“行李让秀明去取,明早再让他开车送您去机场。”

珍珠不服气:“正因为没工作才更需要钱,姑姑已经是泼出去的水了,凭什么还老用娘家的钱。”

“不是,小叔叔带我吃了披萨和意面,本来还想叫他请我吃冰淇淋,可他说这个月零花钱不够了。”

“是,听说有重要案子。”

贵和明白所长为何着急上火了,那座地处佘山的别墅是一位大集团的总裁夫人委托建造的,比一般客户难缠得多,仅方案便改过十几次,前后换了几拨团队,等转到他手里终于敲定,谁料竟在施工环节横生枝节。

千金打个哈欠,冲远处喊:“灿灿,妈妈饿了,帮我冲杯麦片。”

秀明瞪他:“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可脸红的。大家都知道你是我妹夫,胡乱称呼显得我家没规矩!”

已是仲秋,早晚的清凉教人略感不适,枕边搁着叠放整齐的针织衫,是妻子准备的。秀明扯过来罩在睡衣上,一边挠头一边踢开棉被踩上铺满桧木清香的地板。这如鸡窝的造型显得很邋遢,但他一点不介意,为什么?因为长得帅。秀明很好的继承了祖辈英俊的外貌,五官深邃,高大健朗,是镇上屈一指的大帅哥,极受老中青妇女欢迎。去市、市场买菜,常有大妈主动减价,相当吃得开。正如真正的有钱人不在乎钱,真正的帅哥也不在乎形象,他对衣着穿戴没任何兴趣,只要舒服,衣服上打几个补丁也无所谓,这样粗放的作风,使得不少认识他的人都暗自惋惜,每次看他做民工打扮出门,就觉得白瞎了那张脸。

他忙答:“那当然,你以为我浪费那么多口水只为说废话?”

“不是不是,既然您那么想让全家人一块儿住,就照您意思办吧,我们没意见。”

秀明答应得非常爽利,多喜惊喜:“你也觉得这主意不错?”

“是,昨晚我仔细想了想,亲戚之间全靠走动,像我们兄弟几个虽说在同一城市,但很久才能见一次,关系都生疏了,让他们搬回来,相互多接触也好增进感情。”

多喜接连点头:“对对,我就是要让家人相亲相爱,兄弟和顺家必昌,只要你们几兄弟团结,往后再大的风浪都不怕。”

秀明陪笑脸:“我们好不好还在其次,关键是考虑到您平时在家寂寞,我和珍珠妈都少有时间陪您,让弟弟妹妹们回来,家里人气旺些,您也没那么闷。千金贵和都挺会逗乐,有他们陪您,我在外面工作起来也安心。”

多喜啧啧赞叹,向佳音夸耀:“瞧见了吧,我这个老大多孝顺,所以说你是有造化的人,常言道一门出孝子,富贵满堂彩,今后勇勇肯定有出息,你就等着享福吧。”

佳音不提自己劝说的功劳,欣然自乐的应了。

秀明吃过早饭送英勇上学,多喜等儿媳收拾完厨房唤她说话,依然是刚才的话题。佳音听老公公询问自己对此事的看法,笑道:“家里的事向来由勇勇他爸做主,他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多喜不放心:“你别理他怎么想,我现在要知道你的想法,你就没点想说的?”

“爸爸,您问得我都糊涂了,有话您直说。”

“那好,我知道你做事不绕弯子,所以更不能欺负老实人。你公公活了整整六十八年,该懂的道理全懂,我不是为了图热闹才想把儿女们都招回来,更不会对自己的子女偏心而把媳妇当佣人使唤,这个你先放一百个心。并且我还可以在这里跟你拍胸脯保证,等他们回来,你的担子非但不会加重,我还要让他们给你减负,往后家里的活儿大家一起干,谁都别想吃现成的。”

佳音怕公公多心,忙说:“爸爸干嘛说这见外的话,我是家里的长媳,就是比别人多干些也是应该的,再说,只要事先计划好,这家务活儿也多不到哪儿去。”

“开门七件事,难倒英雄汉,我又不是没当过家,怎会不知其中难处,你一个人撑不下来。”

“我会量力而行,不是还有美帆嘛,她也会帮我。”

“二儿媳是该干,可千金呢?你想叫她回来吃白饭,甩手甩脚过日子,当老姑奶奶供起来?”

“这……”

多喜直挥手:“看来你还不明白我的用意。”

佳音见他接连颦呻,多少猜着了:“爸爸,小姑子从小不会干家务,不是短时间能教会的,妹夫家条件那么好,雇得起阿姨,又不愁钱花,您让她舒舒服服当少奶奶不挺好么。”

多喜摇头:“你真这么想就是害她,姑爷家有钱是事实,我女儿不会持家也是事实,这两样看似没关联,其实相互矛盾。老话说‘家有巧妇,吃穿不穷’,越是家大业大,女人越要会操持。我们千金百样都好,唯独过日子这条差得没边,也怪我,当初没调教好就早早放她嫁人,还亏得亲家夫妇是大忙人,没怎么跟他们小两口相处,姑爷又疼她惯她,这十几年下来才相安无事。换成别家,早闹到天翻地覆,不知如何收场了。”

“所以说小姑子有这福气,生来是做贵妇人的命,当初算命的也断她是‘从来富贵人钦敬,呼奴使婢过一生’,您不用操心。”

“唉,你少说这些宽慰我的话,越说我越揪心,这人哪,不怕没福,怕的是不会惜福,千金这个样子下去迟早坏事,得早做准备,不说调教得多能干,及得上你一半我也瞑目了。这次她回来,你千万别再惯她,先从扫地洗衣服这些基本功教起,该干的必须盯着她干,哪怕她叫苦叫累你也不能心软。”

佳音勉强应一声,心里压根没谱,多喜看出来,说她:“你答应得倒快,真到了那时八成又是另一翻光景。”

“爸爸……”

“同一屋檐下住了十几年,我还不了解你?脾气软得像粉团,不说老大,珍珠也把你抹干吃净,能唬得住谁啊。千金跟你又好,随便撒个娇你就没辙了。”

佳音听得直笑。

多喜又说:“这次你得给我把身板挺直,拿出大嫂的威风,虎起脸狠着心使唤她们,谁唱反调都别怕,有我撑腰呢。”

“别人倒没什么,您也知道珍珠她爸特别疼爱小姑子,再说妹夫和他有疙瘩,我要是对小姑子太苛刻,他说不定会误会。”

“不用管老大,你就跟他说是我的主意,他连自己的女儿都教不好,我怎么教女儿他管不着。

至于姑爷,更是明事理的人,我会事先跟他打好招呼的。”

“是,一切依您。”

“大媳妇啊。”

“是,爸爸。”

“管理一个家的难度不亚于治理国家,别人是指不上的,往后我就望着你做我的臂膀,好好干我绝不会亏待你。”

多喜说最后一句时特别认真,好像已经为这个承诺备下丰厚酬劳,佳音没往心里去,正要习惯性点头,一记炸雷自头顶滚过,她惊颤,见窗外像压上一层灰黑幕布,转眼又钻出几道闪电。

多喜兴叹:“秋分只怕雷电闪,多来米价贵如何,这雷雨一到,今年的冬小麦又该歉收了。”

“天气不好,爸爸今天别出门了吧。”

“不行,我和千金说好要去她家,今晚住她哪儿,晚饭别等我了。”

雨势稍歇,多喜带上雨伞出,佳音送他至院门口,正遇长乐寺主持慧净师父前来敲门。她忙抢着跨出门槛迎接。这位禅师是他们的老街坊,与赛家打了一辈子交道,是比远亲还要重要的近邻。老和尚今年不知是八十一还是八十三岁,早年被外来逃荒的父母丢弃在长乐寺外,由寺里的僧人抚养,因此搞不清自己的确切年纪。佳音嫁到长乐镇后零零碎碎听说过一些关于他的事迹,知道他本姓艾,在赛家干过长工,过去赛家青砖白墙的老屋就是他一手一脚帮忙盖起来的。那会儿赛家是当地乡绅,穷人们见面都称他家孩子做“少爷小姐”,习以为常后有的人直喊到解放后好多年仍难改其口,慧净师父便是其一。佳音新婚时还听他称呼公公为“阿喜少爷”,在多喜极力纠正下改叫“秀明爸爸”、“珍珠爷爷”,但至今提起惜泰,依旧一口一

个“大小姐”。

佳音还知道他由于极度贫穷,年轻时未能婚娶,就在寺里厨房边搭了间茅草屋居住。人民公社时期,寺庙被改建为镇上的公共食堂,他便在那里当起火夫,后来公社解散,又值十年动乱,僧人遭驱逐劳教,长乐寺被造反派攻占,终年不断上演批斗大会,命他做那里的清洁工和看门人。直至拨乱反正,寺院重归佛门,原先的老主持从劳改农场归来,见此处几成废墟,瓦砾堆上一个漏风的破草棚里住着个人,那便是慧净师父。当时他年已半百,遭遇过那个疯狂年代洗劫,早已看破红尘。四人帮垮台不久,他便时常趁夜潜入镇外的乱葬岗,将当年遭造反派砸碎丢弃在那里的地藏王菩萨像以及刻有陈漫生真迹的石碑一点点搬回,用泥浆细细拼好摆在原先的基座上,每日洒扫供奉。老主持归来,二人于佛像前抱头痛哭一场,当天他便落出家,从此摒弃凡姓,法号慧净。

师徒俩日夜外出化缘,以近乎乞讨的方式募来善款,花费五六年心血重建长乐寺,虽不复昔日鼎盛时的规模,好赖佛祉得以延续。过不几年,老主持圆寂,寺里只剩慧净师父和两个打杂的孤寡居士,外面的僧人嫌此地苦寒不愿过来,佛教协会便决定由慧净师父继承衣钵接任长乐寺主持。一晃二十多年过去,寺里又只他一个孤人,他也耐得住清静,暮礼晨参,行他的文思修,有时会去城里的大寺庙听法,有时也有城里或外地居士前来共修。这几年往来人数增多,佛教徒讲究吃素,镇上饭馆少,素菜放在烧过油荤的锅里炒也不干净,慧净师父常为此犯难。

他年纪大,手脚不利索,多几个人吃食便料理不过来,只好事先买些馒头点心,熬些菜汤或煮顿面条款待,这样又显得过于简陋,学佛之人无意于此,凡俗人却看不过去。一次多喜去寺里瞧见,便自作主张领那些人回家,让佳音动手做了顿像样的素席招待,对慧净师父说:“我家离得近,往后再有人只管领来,我媳妇烧得一手好菜,锅碗瓢盆又都洗刷得干净,就在那里做饭给客人吃,完事后随便算几个钱给她就是。”,多喜知道慧净师父不肯白吃他的才这么说,从此佳音便多了这一桩差事。她在新社会生长,受得是无神论教育,但从小跟随外婆烧香拜佛,也算半个信徒,对好事公公擅自揽来的活计毫无怨言,每每尽心侍奉。

“小闻,今天有七个人,又要麻烦你啦。”

慧净师父走到赛家门檐下,从袖口里掏出个小布包,他不像大寺的和尚终日穿僧袍,家常总罩一件灰色或黑色的老式对襟长布衫,到了冬天改穿棉袄,也只灰黑二色,似乎终年四季只这么四件轮替着穿,洗得干干净净,却陈旧得很了,一件衣服不打四五个补丁舍不得扔,照样坦坦荡荡穿了在繁华的大都市走街串巷,佳音每见一次便由衷钦佩,心想也只有这样至诚持戒的修行者才放得下人世执著。

“一个人五块,七个人三十五块,钱我都数好了,你再过一遍。”

佳音接过钞票塞进围裙,笑道:“您比我们这些年轻人还清省,不会弄错的,今天还按老规矩,一人一个菜,再弄一大盆汤,外加一盘素点心,您看行么?”

“行,你怎么方便怎么来,辛苦了。”

慧净师父再三道谢,多喜便撑伞送他回去,佳音请他留步,火跑回卧室,取出左边床头柜下的零钱盒。吃素的话,一个人花不了五块钱,慧净师父怕赛家吃亏,定要按此计价,佳音推辞不过,便另想主意,将余下的钱攒起,攒够一个月差不多有二十来块,便再添些凑够十斤香油的钱送去寺里供灯。这个月她打算多供一盏灯,求菩萨保佑赛家兄弟亲厚、夫妻和睦、老少康乐、幸福美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