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的元月四号,在银川是个雨雪霏霏的日子。如雨的雪粒飘洒到地上很快就融化了。街上和医院里的甬道都湿漉漉的;天气和景色,既像是初春,又像是深秋。使人既满怀着欣然的希望,又夹缠着无端的哀愁。我在市医院那间玻璃破碎、四面透风的产科候诊室里席地而坐。地上到处是一滩滩呕吐物和垃圾。墙上也污秽不堪,涂着一缕缕令人可怖的血迹;卫生宣传画多半是残缺破损的,仅剩下一张完整的人体解剖图也似乎弥漫着一种不祥的气氛。走廊上不时传来临产妇的呻吟和陪伴者的抚慰。这种絮叨的抚慰却更使人慌乱。候诊室里坐着的多数是男人和老太太,虽然都默默无语,脸上却表现出一种茫然的、不知所措的神情。他们每人(当然也包括我)身边都放着大大小小的提包和装满食品的网袋。那模样,不像在迎接一个新的生命的诞生,倒像准备去做一次艰难的长途旅行。

可是我不希望你得出任何结论。

请别以为我说的是中国和中国作家的前景。由于中国现实的多变,因而就使力图表现当代中国现实的作品有了厚重感;由于当代中国现实的多变而造成了这一代中国作家自身的复杂,因而使我们的作品无不具有多重性和多义性。我们这一代中国作家本身就是个谜,包括他的作品和他的生活。这足够后人去解析的。我们中国并不缺乏分量很重的作品,因为恰恰是具有以上所说的条件,使中国当代作家最适于表现人类本性中固有的二元化品质和自我矛盾。如果朋友们有兴趣,不妨翻一翻在当代中国享有声誉或是引起争论的文学作品,你就会发现你的手捧不动那么多幻想、忧虑、苦恼和欢欣。

正因为我始终把关注和参与现实社会放在单纯的文学创作之上,即使蜷缩在西北一隅,弹丸之地,我自认为自己也有一定的敏锐,有一定的超前感。在中国大陆,我是第一个写“性”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一九八五)、第一个写城市改革的(《男人的风格》——一九八三)、第一个写中学生早恋的(《早安朋友》——一九八六)、第一个写知识分子没落感的(《习惯死亡》——一九八九,不客气地说,平凹的《废都》晚我五年,当然他的写法与我不同)、第一个揭示已被很多人遗忘的“低标准瓜菜代”对整个民族、尤其是知识分子的生理和心理损伤的(《我的菩提树》——一九九四)…你可以说我写得不好,但我毕竟开了风气之先,是功是罪,我以为只有后人才有资格评说。

所以,我看到本书中有描写银川和永宁两地税务工作者的报告文学作品颇感欣慰,我以亲身的感受知道有关他们的作品是完全真实的。

小说虽然是雕虫小技,其实却是和一切艺术形式和科学一样是人类智慧的表现。你读到的所有小说中使你拍案的地方,并不是高技巧的发挥,而是智慧的闪耀。也许有人会说小说尽管不怎么行,可是人类在科学上不是取得了空前的进展吗。表面看起来似乎如此,但人类用科学手段来自我毁灭也是空前的。你“像醉汉一样,若无其事地晃进了现实冲突”倒真无所谓,整个人类都在非常聪明地愚蠢着却实在值得忧虑。

当然我不是说这部小说所表现的东西仅仅是限囿于宁夏的或西部的,作为艺术品,尤其是长篇,理该追求更博大更深厚的蕴量。我以为查舜正是这样努力去实现的,诚如他自己曾说过的:“一个不向着世界,不向着人类,只盯着或想着本民族的写作者,是很难写出真正的艺术品来的。”当我捧着这部小说时,我感觉到的分量远远比它沉重得多。近三十万字,五易其稿,历时数年,每次通改都需要付出极大的否走、摆脱、超越原我的代价。如果把他在家乡昏黄的灯光卜所发出的孤寂的叹息和鲁迅文学院学友们竞争的压力加进去,则会是一个不可忍受的重量。不过,他毕竟忍受过来了,他背着这样的重量在艺术的领域里从自己的局限出发,一步步地追求局限中的丰富,因为他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

没有树就没有人类,没有树就没有人的智慧。人和人的智慧都是在树林里产生和发展的。

工作人员对我们很友好、很客气,显然不会是有意使我们尴尬而放上这本书的。他可能直到今天也不知道姚文元已经被我们打倒了,关进了监狱,也可能是照西方的习惯,认为人虽然犯了法,著作还可以保存下来。我们本想告诉他,姚文元这个文痞写的东西都毫无学术价值,不过是许多条打人的棍子,但转而一想,恐怕我们跟他说上一天,他也不会明白中国当时的政治背景,也只好作罢,放就让它放着去吧。也许它在将来还有点史料的价值。

然而,我们现在凭的什么在写小说的呢?艺术功力上,我们应该承认我们较差,很难凭借;我们凭的就是我们自身生活的积累和对人生、历史和社会现实的思考。在一定意义上说,生活积累与对人生、历史、社会现实的思考就是艺术的基础。我大胆地概括成这样一个公式:艺术上的高度和描写生活与人物的深度成正比。

所以,我给我自己规定了这样的任务:我不追求艺术的永恒,我只追求我现在生活于其中的一瞬间的现实性。如果我真实地反映了这一瞬间的现实,我的作品就能为广大读者所接受。而艺术,只有根据表现和接受的相互关系,也只有站在社会实践的立场上才能具有审美价值。

《花园街》和《风格》,在艺术上,当然绝谈不上完美精致。相反,恐怕它们还不过是毛坯,都有许多应该再加工之处。但是,至少,它们表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人的激情、中国人的活力、中国人的问题、中国人的向往、中国人的理想、中国人的艰辛的斗争。我很欣赏鲍昌对《风格》的评语,只有一句话:“在我们当前十分艰难复杂的人生中,显露出了一种自豪的微笑,信念的微笑。”(见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五日《文学报》)我觉得这句话同样可以加在你的《花园街》上面。是的,我们只追求了暂时,只追求了这一瞬间,但又怎么不可预见,我们的作品不会对后人有点认识价值呢?未来的人,难道不能从我们的作品中看到一些他们的先人是怎样过来的,是怎样想过的吗?前面我已说了;我们笔下的人物都有一定的现实性,即使书中人物的某些想法经过实践的检验证明是错误的,构成其错误的因素也是现实性,因为那是我们这一代人只能达到的程度。人的审美观念虽然是不断流动变化的,但若干若干年后,就像我们现在看若干若干年前的文学作品一样,作品的直接美感将多半被作品的认识价值所渗透,因而,我们的作品也许还有一定的美学意义。这样,只要我们牢牢地把握这一瞬间的现实,我们也可能获得永恒。

而中国这一瞬间的现实,其“真实内容”只能是社会主义改革。

我常常想着我作为一个作家的使命应该是什么。说作家是灵魂的工程师,我实在愧不敢当。一个党员作家,还可以说他首先是一个党员,然后才是一个作家,比如你。我呢,至今还没有修养到你这样的程度,我总不能认为自己应该首先认识到自己是个群众,然后才是一个作家吧。但即使你我都这样认识,还是要归结到我们现在应该怎样看待作家的使命这个问题上来。

从文学,也即我们所从事的专业来说,我们总算忝列于现实主义作家之末。而现实主义方法已经规定我们应该从非本质性的素材中选取和组织本质的东酉,揭示未来历史方向的进步因素,即所谓“典型性”说到底“典型性”都带有职能的意义。这种职能就是激励读者批判一切旧社会的残余包括其意识形态,并变革现实。现实主义文学如若缺乏力图变革现实的参与意识,它的存在价值就值得怀疑。不但是我们,外国一些优秀作家也认为典型化就是集中一切已经在活动的力量去面向社会变革。因而典型的主人公就是作为在某一特定时期把一切变化着的力量集中于自身的人物,他具有把社会变化付诸实践的某种决定性影响,同时他还采取一种预言社会发展方向的姿态,吧尔扎克和托尔斯泰笔下的主人公一直被人所称道,贾宝玉之所以作为一个不朽的文学典型,也正是这个道理。

这样看来,作为一个当代中国作家,首先应该是~个社会主义改革者。我们自身具有变革现实的参与意识,我们的作品才有力量。如若我们自身缺乏变革现实的兴趣,远离亿万人的社会实践,我们就等于自己扼杀了自己的艺术生命。我们也就不能再从事这种职业了。

最近,我更深切地认识到这一点。在党中央为了更好地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提出清除精神污染之后,我既受到了正面教育,也受到了反面教育。不过此事应该是我们另一封信里讨论的问题了。我这里只再重复一遍我上面的话,不改革便没有当代文学的繁荣,绝不是没有根据的。

当然,我们以社会主义改革者要求自己,并不意味着我们必须写改革者。这是不言而喻的。程乃珊可以写《蓝屋》,铁凝可以写《没有钮扣的红衬衫》,我也可以写将在《十月》第二期发表的《绿化树》。

《绿化树》出来后,你一定要“拜读”我等着读你的《三月柳》。

再见!

贤亮

1984。1。3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