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滩地不成业产”有人劝振汉。

“肉?哈呀…听说全都给黑豆小豆(赫鲁晓夫)坑去了…”

新社会所展示出的新的生活秩序,给梆子井村所有的庄稼人几乎无一例外地带来了好处。经济上开始翻身,人权上再不受保长和财东的欺侮了,梆子井村那几个活得顶窝囊的庄稼人,也敢于走到村当中的大槐树下,笑吟吟地说闲话了。而仅仅在两年以前,这个大槐树下的这块显眼的位置,是保长和财东的领地,穷人们望一眼也要腿脚发抖的。好了,而后初晴不能下地干活的时候,庄稼人聚集到大槐树下来,说笑逗趣偏闲话,下棋“纠方”“狼吃娃”尽兴地玩了。

这是生活贫困而又单调的庄稼人的一种乐趣,一般只限于新婚之后的十天半月里,尽兴取笑逗乐,甚至当着景荣的面说他的新媳妇的脸能当梆子敲,也不怕他犯心病。时日稍微一长,庄稼人各忙各的日月生计,谁还有心思去管人家景荣的媳妇的脸长脸短的事干什么呢!

景荣老五蹲在房檐下的台阶上,年近七十的老人的皱脸,皱得更紧了,脸色蜡黄,眼睛痴呆,胡须颤抖,已经忘却悲伤,转化为怨恨死者的强烈情绪了。她眼睛一闭,直挺挺躺在棺材里,等待活人把她埋进地下,不曾考虑把难以承受的耻辱留给她的男人和儿女了!

与梆子老太荣任贫协主任这件事相映成趣的是“四清”工作队队长自己顷刻之间垮台了!

宣布梆子井大队各级各部门新的领导人名单的社员大会正在进行,工作队队长刚宣布了贫协主任黄桂英的名字,一辆大卡车从村西大路上开进村子,一直驶进街心十字的会场。车上跳下十几个男女,一律的黄军装,一律的红袖筒,不由分说,把工作队队长扭胳膊拽腿地架抬起来,扔到汽车车厢里去了。梆子并村正在开会的男女社员吓呆了,这位三句话不离“革命”的老同志,怎么一下子…梆子老太也吓得脸黄如蜡,双腿颤抖。

“这是我们单位的‘走资派’!‘三反分子’!”一个中年人站在汽车上,向惊惊吓吓的梆子井社员宣布说“欢迎贫下中农和我们一起造反…”

汽车卷起滚滚尘烟,开出村去了。

现在,谁也说不清工作队队长宣布的干部人选还算不算数儿?梆子老太一次也没有行使贫协主任的职责,梆子井村也已被派性斗争搅得混沌一片了。

在激烈的口号和怕人的枪声中,梆子井村老成胆小的庄稼人缩在炕头上,度过了解放十八年来第一个兵荒马乱的春节。农历大年除夕的夜里,梆子井村背后的南源上枪声彻夜不息。两大派交战,枪声代替了鞭炮,家家关着门,提心吊胆地捏着饺子…老干部被“四清”工作队打垮了,新班子在武斗中自动解散了,麦子没有施肥,也没有冬灌、夏收收什么呢?日子怎么过呢?谷雨节气已经过了…

两名年轻的解放军战士来到梆子井,采取强硬的又是应急的措施,不管两派组织怎样表白自己如何敢于革命和造反,都得接受梆子老太的领导,在农村,贫下中农是领导一切的。两派各出两名代表,组成五人临时领导小组,贫协主任黄桂英任组长。

一枚刻着梆子井革命领导小组字样的印章,由解放军战士郑重地交托到梆子老太手里。已经交近五十大关的梆子老太的心里,一阵喜,一阵愁,忧喜交织,手也颤抖了。这是权力的象征。代表梆子并势不两立的两派头头,挖空心思想把这枚用红绸包裹着的印章摸到自己手里。解放军战士没有上当,双手交给她了,她怕因握有这个印章而招致祸端,心里怯得慌慌。解放军战士鼓励她说,他们支左的军队驻在公社机关,整整一排人马哩!

她接过印章来了。家里没有带锁的办公桌,搁在大队办公室更不保险,于是就装在一只吃完了点心的硬纸盒子里,搁在炕头上方的墙壁上挖出的窑窝里。这儿最保险了。

梆子老太每次擦着这只印章的圆把儿按下去的时候,虽然免不了常常把字弄反,心情却是神圣的。反了正了,只要有这几个红字在!

许是慑于解放军的强大威力,两派头头们不管心里怎么捣鬼,表面上却不能不接受梆子老太的领寻。景荣老五不管心里怎样害怕,也不能不接受解放军战士三番五次的谈心说服。多数还想依赖梆子井的土地养活儿女的庄稼人,已经想得很少了,无论什么人,只要在春耕生产的关键时刻,能站出来领着社员去出工就行了!梆子老太应运而生,人们倒是感激解放军,给梆子井村扶植起一位能牵动铃绳儿的人来。

“赶紧整备棉田!”有人积极地向梆子老太建议。她就指派社员去耕犁棉田了。

“该下稻秧了!”想依赖梆子井村吃饭的人继续建议。梆子老太立即指派几位有技术的老农去下稻秧,她虽然不大精通各项庄稼的活路,却比一般妇女强多了,也乐于听取众人的建议。

几项当务之急的农事活路纷纷铺开,取得进展,老成的庄稼人悄悄在私下议论,这个梆子脸老婆倒是不错的一位干部哩!胡景荣看看自己的婆娘受人赞扬,心头也舒悦了许多,常常在夜里睡下以后,提醒她遗忘了的漏洞:该清除自流灌渠里的淤泥了!在渠沿上点下黄豆,不是小事哩!梆子老太第二天就会派人去挖渠点豆儿。

梆子老太领导下的梆子井大队,生产上逐渐铺开,庄稼人心里开始踏实,自己也增强了信心。她的一生中没有生育过的身板,愈显得刚强,走起路来,腿脚利落,似乎梆子井村的街巷一下子变短了,气呼呼呼走过去,又蹬蹬蹬走过来了。说话的声音也不同于已往,高了,也脆了,理直而又气壮,毫不拖泥带水,倒是活像呱嗒呱嗒响着的梆子声音了。年轻人学着她的调腔说话逗笑,老人们噤斥年轻人说,管人家像不像梆子呱嗒做啥?只要她能领得大伙混精肚子,哪怕她说话像敲锣呢!

也难怪梆子老太在村巷里匆匆来去地走动,说话,她太忙了。梆子井村的内务和外事,革命和生产,上级下级,大事小事,都集中到她的身上来了。

刚刚送走公社派来的两位检查大批判工作的干部,又有两位骑自行车的陌生人走进梆子老太家的院子。

“黄主任,这是我们的介绍信。”来访者其中一位年长的人,把一张铅印的介绍信递到梆子老太面前“我们向你了解一个人。”

梆子老太接过介绍信,看见那上面盖有红色印记,虽然不识字,也就放心地撂到桌上,随口说:“你要了解谁的啥问题呢?”

“我们单位的胡玉民,老家在你们村里。我们想了解他的社会关系。”

“唔…有这人。”梆子老太稍一筹思,就说“这人全家住在西安城里,老不回来,家里没谁了。”

“我们‘清队’中查出他有‘现反’言论,想了解了解他的家吏…”

“这人…他爸死得早,他妈改嫁了,他要饭混进城里,给一家糊子场抹浆子糊子;解放后听说干阔了…”

“他倒是工人出身。”来访者说“可是‘文革’以来,尽说反动话…”

“他家没人了。”梆子老太说“他在你们那儿的表现,俺就不知道了。”

“唔…”来访者显然失望了,几十华里路,从西安找到这个偏僻的山村,一无所获,实在有点不甘心地说“他爷爷干什么呢?”

“他爷也是庄稼汉。”梆子老太回答之后,倒是想起一条重要的记忆“他的老爷…要不要说呢?”

“他老爷…也是重要亲属嘛!”来访者眼里闪现出希望的光芒“虽然出了三代,可以作为参考。”

“他老爷当过土匪…大概在啥时候呢?反正男人都留辫子那会儿。”梆子老太追忆说“我听人说,他老爷让郑家村人打死了,尸首抬回梆子井,乡党没人去抬埋…”

“请你说得详细点儿。”

“就是这些了。”

“他老爷叫啥名字呢?”

“记不得…”

“请你盖章。”来访者把记录下的文字复述一遍,然后把写得密密麻麻的红格纸页送到梆子老太手里。

梆子老太看也不看(她不识字),从点心盒子里取出圆形印章,在印泥盒里蘸一蘸,又放在嘴前哈一哈气,庄重地压下去,揭起一看,很好,字迹清晰。似乎只有盖上了这记圆坨儿,那份材料才活像一份材料了。

“麻烦黄主任。”来访者满意地向她告别,推动自行车,告辞了。

梆子老太笑着,送客人上路。当她再回到屋里的时候,却看见景荣老五慌慌乱乱在院子里转圈圈,火烧火燎的样子。

“啥事把你急成这样?”梆子老太忙问。

“回屋里说。”景荣老五气急败坏地说。

两人相继走进里屋,坐下了。

“我说你…”景荣老五气恼地抱怨说,口语不畅。

“我咋咧?”梆子老太也莫名其妙,气咻咻问。

“你…唉!”景荣老五一拍炕边“你说人家…老爷的事做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