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长胡子老头,一个花花绿绿的小丫头,他两个手里拿着划船用的浆,脚底下踩着船,船在水上飘着,起伏摇晃。老头站在船头,小丫头站在船尾;老头这边儿往下沉,小丫头那边儿往上升;小丫头那边儿沉下去,老头那边儿撅上来。太奇怪了!那戏台子明明是木头搭的,那来的水呀?我一会儿非得上去看看不可。

三十儿晚上。奶奶、父亲和妈妈在北炕包饺子;我和老姨、姐姐在南炕玩儿。姐姐拿出一包小蜡烛——“磕头了”。她把点燃的蜡烛焊在炕沿上,排成一排。对我说,“百灵子,过来给‘磕头了’磕头。”“给它磕头干嘛!”老姨连忙解释,“磕头了,磕头了,你给它磕个头,它就一下子着了了。”“我不信!”“不信?你还没磕头呢,怎么知道着不了呢!”

闹钟的内脏显现在我的面前。金黄色的、带齿儿的、大大小小的圆圈挤在一起,缓慢地转动,只有一团细头丝儿的东西在那里不停的蠕动。我用手轻轻的碰了它一下,它竟然掉了下来;我又摸了摸其他零件,那些大小圆圈也都纷纷坠落;卷在一起的条也散开了……。在我的手下,这些弱不禁风的东西,很快就变了形,再让他们各就各位、官复原职是不可能了。

放学后,她俩每天都要写大楷,有时候画水彩画。只要她俩写字或画画,我就绝对不会离开,总是看着她们一笔一笔的写、一笔一笔的画,直到写完画完,笔墨收拾干净。我非常想用水彩笔在图画纸上画上几笔!由于她俩的警惕性很高,我一直未能得逞。

晚饭后,天黑了,妈妈嘱咐我,“一会儿妈妈给你叫魂儿,我叫一声,你答应一声。听明白了没有?”“听明白了。”

奶奶:“咱们家开烧锅那咱,我刚过门不长时间。一天傍晚,有个白胡子老头,走到咱家。要碗酒喝。天晚了,就让他住了下来。是他给你们的爷爷哥几个讲的。讲完了,喝了几大碗烧酒,就睡着了。第二天一早,白胡子老头就不知道去哪儿了。”

杨岗这个地方蛇特别多。站台上、铁轨上到处都是被旅客打死或被火车轧死的蛇。候车室靠山一面的后门,只要打开一个缝,蛇就会钻进来。听人说,杨岗的屯子里,家家户户的家里都有蛇。一到夏天,房檐下的横杆上常常吊着蛇,坐在炕上的老太太的屁股下面盘着蛇……。蛇在各家各户就像燕子在房梁上絮窝、家里养猫养狗一样司空见惯。这里的蛇从不伤人;当地的老百姓也从不伤蛇。

当时密山到杨木岗没有大客,只能坐大板儿车载货卡车。伪满时期,汽油极端短缺。卡车驾驶楼后备上一个煤气生炉,用干馏木头块产生的煤气作汽车燃料。在颠簸的路面上缓慢行驶的汽车,若是遇上了坡道,还要下去几个小伙子推车。真赶不上坐外祖父家的大马车那么痛快。

我和妈妈去杨木岗,大多数时候都是坐马车。农闲时外祖父派车来接我们;或者往城里送豆油、送粉条,卖粮食,完了的时候,把我们捎回去。最好是坐四匹马拉的四轮毛子车毛子车是一种前轱辘较小、后轱辘较大、车身长,载重较多的木轮铁箍的大车。驾辕的那匹马,屁股又圆又大,跑起来老是仰着它那高昂的头,马鬃在耳朵后微微飘起,神气十足。车老板举着一杆长长的大鞭子,皮鞭绳上拴着一串儿红布条,鞭梢又细又长,甩起来,在头顶的天上出响亮、清脆的啪啪声。我从未见过车老板往马身上抽过一鞭子;这几匹马对车老板的指令从来不敢怠慢,总是不折不扣的认真执行。它们跑起来,老是把套拉得溜直,没有一个偷懒儿的。那个淘气的大马驹子,一会儿跑到车的前面,一会儿又落在离车挺远的地方,闲逛起来;这时拉外套的青骒马就咴咴的叫个不停,直到那个大马驹子也跟着叫了起来,跑到它的跟前,才算罢休。无论是春天还是秋季,你坐在大马车上,望着天上的白云,在宁静地旷野中悠然驰骋,令你心醉神怡。

到杨木岗串门,主要是到外祖父家;同时也到三爷和大姑家去看一看,有时也在他们那里住上一宿半宿的。

姥姥早已去世。现在的姥姥是后姥姥,她对我和妈妈不是很亲近,表现一般。外祖父忙于经营生意、管理家业,根本就顾不上我们母子。吃饭时,妈妈和我跟姥爷、姥姥单独在姥姥屋里的炕上吃;他们说些我不爱听的正经话。我非常想和舅舅、舅母们以及劳金们在伙房的大长条饭桌上去吃饭,从他们吃饭的样子就可以看出:那里的饭菜肯定比我们吃的饭菜香!

姥爷和姥姥躺在炕上,相互面对一个小油灯抽大烟,引起了我的兴趣。两个人各自嘴里叼着黑杆儿、大脑袋的烟枪,手里拿着一根粗针拨弄着对方粘着黑色大烟的烟袋锅,在灯火上烧出吱吱的响声,散出一股特殊的香味。这时,我总是喜欢站在炕沿边儿观赏他两个手上的动作和脸上的表情。抽完大烟,外祖父总是抻一个懒腰,张开带胡茬子的大嘴,深深的吸一口气,抖抖精神,下地穿上带鼻梁的大傻鞋,脸上毫无表情的看我一眼,向粉房走去。

“不许再看了!”妈妈生气的、正经的对我说,“抽大烟不是好事,咱们不跟他们那样学。记住了吗!”

三爷家住在杨木岗街里。三爷是杨木岗村伪村长。有一次正赶上他到日本国观光回来,讲一些在日本所见所闻。他说,在东京街上,看见几个日本姑娘光着身子在一个大玻璃柜里表演游水,姿色十分动人。三奶笑着骂三爷老不正经。我感兴趣的当然是他从日本带回的小豆糜子糖。

大姑家住在傅家烧锅残存的老房子里。木制的门框、窗台在风雨剥蚀中,显露着磨光了的粗糙的纤维。大姑的独生子,比我大几岁。在密山照相馆照了我俩儿时唯一的一张合影:他戴的战争帽、穿立领制服,我戴一个有沿儿的圆遮阳帽、戴一副没有镜片的假眼镜、穿的半袖布衫。

2002-04-242006-10-01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