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轮秋了…

摈打的西风强摘着岸旁恋枝的残叶,不愿它们哀哀地窸?,直直卷进天边的寒云里去了;那寒意,也许真是由天而降的,当雁群遨翔在洗蓝一片的芎苍、偶尔从冰样的云端中低落下嘹亮清越的啼语时,暮秋的沁冷就寒上了每一握泥土、每一带山岭、每一脉水流,甚至,也寒上了人心。

他瘦长倾高的身躯昂然立在白色芦苇间,一排黄叶的树木成为他的背景,一泓秋水似的碧空又成为黄叶树的背景。他罩着一件黑色斗篷,被风扫得飘飘然,让整个淮水岸更添萧索…

淮水依然湍急混浊,好多年前也是这个样儿吗?他…-没有把握,事实上,他连脑中偶一闪现的腥红色记忆是否是在此打铸的都记不清了,太破碎、太零星、也太久远了…反正,这些过往都已经不重要了,不是吗?

他的表情漠然,即使是一丝丝慨叹都未能在他心底驻足片刻,更遑论有任何情绪能改变他脸上的线条。

起风了…该上路了…

他举手压下笠檐,任着斗蓬被风吹起无序地翻飞…踏着坚定的步伐,往他的目的地而去。

这天,该要大寒了。

梅漱寒不语,低头继续他子然一身的旅程…

西元一一四六年宋高绍兴十六年早春,杨柳风拂遍的早春。一梦悠悠的早春。

空荡多时的枝极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被生嫩的绿意给攻占了,哦…别小看那显得柔弱的一抹新绿,它已经毫不隐瞒地将所有春天的信息带来了江南,至少在衡洛园中是如此。

应浣宁左手轻托着秀气的下颔,右手无意识地卷弄垂落胸前的发丝,有些许气闷地嚷道:“小砚台,大表哥和表嫂到了没啊?”整天待在园里,对好动的她而言,真是比苦刑还难挨。

项暐有一堆公事得处理,根本没有时间陪她,她不是不明白;自从天性澹泊的大表哥与意睛姐姐有情人终成眷属,两人隐居在曲湄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后“巧织坊”就是靠暐表哥打理,这些年来事业越做越大,更是难得能跟他好好说上一

会子话了。唉…她在心里轻叹一口气,就是因为了然于胸,所以她才不想去打搅他工作呀。

难得表哥表嫂要来衡洛园,她自是万分期待喽…

“还没啊!”一旁的小砚台答道,心里有些同情主子,跟着她也好多年了,对于浣宁的想法最是清楚不过了,只得安慰道:“但是应该很快就会到了吧!小姐,我陪你逛逛园子好不?我瞧这园子花儿都差不多开咧!”

“不了。”她低低地说道,情绪上有点沈重,也不知所为何来,明明是个大好的春天啊!浣宁端起桌上的茶慢啜了一口,凉了。

就在小砚台对主人莫名的低落束手无策之际,一句柔声问候顿时将春天带入了屋里。

“妹子,一切好吗?好久不见了。”

仿佛一线光明乍然穿破漫天阴霾般,浣宁原本没有表情的脸立即漾起灿灿的笑容,娇柔还胜园中初绽的红杏。她兴奋地自椅上跃起,一把抱住了刚进门的苏意晴。

“意睛姐姐你终于来啦…真是想煞宁儿了。”说着说着,眼眶居然蒙上了一层薄雾。她依然穿着白衣,依然带着不染凡尘的清丽,却更添了几许成熟的袅娜风韵。她,苏意晴,感受到浣宁微微颤抖着,于是轻轻将窝在怀里的她搂紧了些,语带怜惜地问道:“嗯?怎么啦?”

“没什么啦!只是很想你们!”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粉颊不自觉地染上潋滟的红操,却依然掩不住眉宇间的淡淡悯怅。

只是因为…寂寞吗?意晴心思细腻,已然想到这层。她回给浣宁一个抚慰的笑。

“来,陪我到处走走,好些日子没回来,园子倒是缤纷了许多…”

“嗯,好啊!”她一笑嫣然,思绪悄然飞到多年前的北方。“就像以前那般,领着‘亦卿大哥’逛归云庄吗?”

“是啊!就像以前那般!”苏意晴唇角噙上回忆,微微扬了起来;呵,很久以前的故事了。

不会吧?她怎么也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这…这…太夸张了吧?和意睛姐姐散个小步、聊个小天回来的结果,竟然是大表哥的一句:“宁儿该找个人家婚配才是。”

成亲?她想都没想过!虽然以她二十二“高龄”早该长呼短叹一番的,甚至天天吟哦着:“摽有梅,顷筐塱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包绝的是,暐表哥竟是他们属意的对象。

和暐表哥成亲?哈!真是匪夷所思啊!她实在觉得这点子…呃…满“奇特”的,至少不是她应“老”姑娘会想得出来的!虽然好像、仿佛、如同、似乎、也许、应该、可能没什么不妥当的,可…她就是觉得哪里怪怪的!

到底,怪在哪里呢?偏她自个儿又没个头绪,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由着他们摆布。

是啊,嫁给暐表哥很好啊…没什么问题啊,但,为什么她会觉得很“奇怪”咧?

“意晴姐姐,”她终于忍不住心里的迷惘,决定找苏意晴寻求解答。“你怎么知道自己想嫁的人就是大表哥咧?”

“唔…”纵使结褵多年,她还是不知如何回答宁儿这么直接的问题,有些羞涩地硬是红了双颊。

“其实,这是很难以形容、很难解释的,你必须自己去感受啊…有一天当你发现你的生命里如果没有他就再也无法完整时,也许就是一种肯定和了然吧!”曾经与项昱共有的种种记忆,恍若走马灯似的从她眼前闪过,心情又是一阵波涛汹涌…

浣宁痴痴望着烛火在她眼前舞动着,却怎么也无法体会那种感觉,什么叫做死生契阔?什么又是地老天荒?她不懂!真的不懂!

“妹子,为什么会有此一问呢?”

“我也不知道,只是…只是…有点手足无措吧!”她如新月般弯度美好的眉头轻轻地折绾成结。

“大概是一时之间还无法接受即将为人妇的事实,是不?”意睛微笑道,试着为她找出一些理由。

反正想破了头也找不到答案,为了不让嫂子担心,浣宁故作潇洒地轻耸了耸肩,嘴角是依然难除无奈的苦笑,摇了摇头,能说什么呢?真是拿自己没法子啊!

“你别钻牛角尖,等着做新嫁娘就是了!嗯?”

“唔。”浣宁含糊应道,心里却始终少了点兴吩旗乐的感觉,倒是有一个念头悄悄在她脑袋瓜儿里萌了个芽…

生命里的另一部分…

苏州城中,早春的气息除了在千花百草中现了踪影外,连来去匆匆的路人也不禁在神色间透露出一股清新意。只是,显然有人极度不合群,乌压压的装扮看起来不是在办丧事就像是落拓浪子,还罩着一顶圆边笠让人无法瞧清他的面貌;尤其他个头比一般人为高,颇有鹤立鸡群之势,更是吸引了所有人的注视。他缓缓走在苏州街头,没对旁人的目光稍有在意,仍是一派自然。

“喂!抓小贼啊!”一阵騒动从老远那头传来,市集登时喧腾翻天,路上闲步的行人纷纷闪身路侧,深怕惨遭池鱼之殃。“小表,给你爷爷站住!”

梅漱寒声色不动,置若罔闻,依然向前直行。

一个小小的身形像风般自远处从他身旁卷过,跟在他后头急追的是三、四个怒气冲天的大汉,只是那小子跑得快,人又机警地利用一旁的物事,使得后头的大汉一边追,一边还得绷紧神经应付随时出现的麻烦。

“等等!”清脆声音一出,那小子的行动马上受阻,有人一把抓住了他的后领。那人,其实也没比他高大多少,甚至和他一样略微纤瘦。“年纪小小,怎地干出这种龌龊事,你的爹娘没教你买东西要用银两?”

小子回头狠狠瞪着多管闲事的家伙,倒没吭声,只是用视线传达不满她插手的情绪。

“哼!小表!苞咱们回去,看徐老板怎么教训你!”几个大汉赶到,对她连看也不看一眼,迳自对那个孩子恨恨骂道。

包有一人当场不客气地赏了那小表一记重重的耳括子,他的脸颊上立时红肿起来,嘴角还渗出了血丝,脾气倒硬,也不嚷疼不喊痛的,仍是用眼睛的瞪视表示不在乎、不以为意,甚至还有轻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