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花园很大,四处黑漆漆沉寂一片,不见一点灯影声息,像是一个废弃已久的园子。往院内屋子挨个看去,果然不见半丝人影。

那唤着赵燕非的女道士脸色一白,柳眉微蹙:素女劲?!你是密宗门下?刚才三师嫂的一拂,使得刺来的剑身弯弹而开,气劲沿着剑身往上,窜进赵燕非的臂袖,衣袖波纹起伏,如有一只小鼠在内穿行。

我落在一株高树,往下望去,小镜湖倒映树影,看上去清澈暗绿,如一泓清酒,湖边几处木屋,随意散布,由一些弯弯曲曲的小道相连。清晨雾气缭绕,露水清凉,杳无人影,偶有鸟儿飞过湖面,一点黑影划一道优美的弧线,没入林中。这就是青阳山,我从小生长的地方,一刹那,我忽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感动,站在树颠,久久无语。

青阳山乃因青阳古木而得名,位于镜湖之畔,天姥山北侧。青阳古木高大挺拔,枝叶繁盛,树身均达百米之高,人在树下,如身处高屋大殿,清凉爽快,不必有风雨之忧。我练功之余,经常躲到某个树枝间,坐卧休息,谁都找不着。

不过事后三师嫂大概也能猜得出来,山里就大师兄、二师兄、四师姐、三师嫂和我几个人。师尊和三师兄出外办事去了,留在山里的人,大师兄、二师兄修为深厚,绝不致干这类事情,四师姐又是女的,那么剩下的,只可能是我了。

难道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死了么?不要说找全真教报师门之仇,就连见师嫂、师姐一面都不可能了,唉,师姐、师嫂!你们此时在哪里?!一时间,绝望像猫爪子一般揪着我的心。

耳边听得左小琼哼了一声,显然她也正苦苦挣扎之中。那种体内真气被一丝丝抽走的感觉确实不好受,让人痛苦绝望,却又无可奈何。左小琼脸色惨白,精神萎靡,浑不似适才跳脱任性的模样。

我蓦地对她极是怜惜同情,很想靠近去,摸一摸、碰一碰她,给她些许安慰。身子却一点也动弹不得,喘了口气,吃力地问:左小琼,你在这住了多久?平日可曾到过亭中?

左小琼一脸茫然,道:有啊!平日好好的,今日却不知为何会这个样子。

对呀,一开始我们两人在亭中已呆了许久,也不觉有何异状,只是在自己正欲施展陆地腾飞术时,亭中的一切才突然变得古怪起来的!

我不禁抬头呆呆盯着天上的月亮,极力思索,朦胧间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却像一团烟雾,凝固不成实块,思绪一触及,就散了开来,重又变得虚无飘渺,像回忆一件早已遗忘的事。

忽然,我的心头一亮:刚才月儿一出,在水中的倒影恰好移到太极图势的阳中有阴的那一点,于是构成了完整的太极阵势!阵势一成,威力才开始发作!

这个园子的主人将水中亭子、曲栏布局成太极图形,平日没有异样,只在月儿和太阳恰处在相应的位置,整个阵势便活了过来,也许等月儿的位置偏移,或是改变阵势的布局,那股吸力便能解除?

我升起一线希望,问左小琼:你是练剑的,可精通太极之道么?师尊说过,剑士中许多人都精通太极八卦,施展剑法时,脚踏的方位往往暗合太极八卦的原理。

左小琼道:我们练的是飞剑术,与真武道士练的太极剑全不相干。

我叹了口气,我们神龙门精通五行术,对太极之道却也不了解多少,即使有解救之法,我们都动弹不得,又能做些什么?

月儿悬挂高空,如一轮玉盘,愈来愈亮,发出惨白诡异的清光,无情地照着大地。亭子中,我和左小琼像供在亭中的祭品,任天地间那神秘的力量将我们体内微不足道的灵气汲取饮用,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死亡也离我们越来越近……

忽听得咔哒的一声,东边似乎传来有人脚踏瓦片的声音。我随声望去,东边水岸空空荡荡,除了荒草乱石,什么也没有。却听得左小琼咦了一声,南边高墙上飘进两道身影。

我和左小琼不约而同,大声叫唤。却见那两人充耳不闻,径自往园中屋子掠去。我和左小琼喉咙都喊哑了,他们也没半点反应,莫非他俩都是聋子不成?

却听见一年轻男子道:吕师叔,这里便是当年王寂的居处么?声音十分清晰,如在耳侧,我吓了一跳,游目四顾,亭中除了左小琼并无他人。

接着另有一个阴沉苍老的声音道:不错!王寂居家修道数十年,忽然有一日离家出走,传言他大道已成,再也无牵无挂了。听口气像是刚才进园的两人一问一答。可是他们俩离亭子既远,说话声跟他们所处的方位也不一致。

那年轻男子笑道:王寂虽得大道,他的侄儿王洛却是个混帐,竟敢去勾结魔教,这下子全家人都被他拖累,关进大牢啦。吕师叔,你说王寂既已得道,难道连自己的家人都保不住么?那神仙高道做起来又有何意趣?

那老者嘿嘿冷笑:王洛一个浪荡公子,勾结魔教?哼,只怕还轮不到他。

年轻男子奇道:那却为何……?

那老者冷声打断:不须多问!

随着两人语声不断传来,我顿时恍然:原来此刻园中以亭子为中心,周围一切都被以漩涡状吸附过来,那两人离得虽远,吸力微小,但声音无形无质,却被吸进了亭中。而我和左小琼的声音,被吸力留在亭中,传不出去。

过得一会,听得那年轻男子又道:……要是能在此处找到王寂遗下的道经,呈交给玄都观宋德方师伯,可就立了大功啦,到时吕师叔执掌道观,可要多多提携师侄啊。

那老者阴沉的声音终于掩不住一丝得意:呵呵,这个自然。余师侄,你入道前是做生意的吧?到时观内的财粮就交由你掌管好了。

那年轻男子喜道:多谢师叔!

那老者道:先不忙谢,能不能找着经书还难说呢。不过,你若肯听我差遣,将来我自会照顾你。你且说说,这次为何没跟云真师兄往小寒山搜寻《元棋经》?却留下来跟我?

我心头一震,这两人竟是与云真子一伙的全真妖道!当下更加留神听他们说些什么。

那年轻道士似乎不大好意思,期期艾艾,道:嗯——-这个——-不敢隐瞒师叔,弟子半路出家,武功十分低微。故此——-,此外,我平日留神观察,师叔您办事稳妥多智,少有不成的,跟着师叔,定能沾点功劳。

那老道士呵呵一笑:如今全真教内,除掌教李真人外,最具权势威望者,莫过于玄都观宋德方师兄了,宋师兄秉承丘师祖遗旨,又得掌教全力支持,网罗天下道书,筹集《玄都道藏》,现今随便奉上经书一卷,功劳都在其它之上,故此全真上下,搜索经书的人手着实不少。那《元棋经》乃南宗海琼真人秘传,天下闻名,岂能易得?但王寂弃家而去,不滞于物,留下些经书什么的就大有可能了。嘿嘿,云真师兄舍易求难,当真不智!

那年轻道士道:师叔果然高见!今日傍晚时分,师父的凤尾鹰飞了回来,却没带来任何消息,想来定是出师不利了。只是不知本教为何如此重视收藏这些经书,难道这些经书如此重要么?

我心想,原来此处果然有全真教的巢。凤尾鹰是被我骑来的,云真子一到,必定知道我到了临安城。以后可得万分小心才是。

一边听那老道士说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本教至丘师祖西行会见蒙古成吉思汗后,势力大增,道观数千,徒众千万,别说天下各门道派望尘莫及,就连传承千年的佛门也比不上,只是佛门历史悠久,佛家经典浩瀚如海,为本教所不及,若能借此机会聚集天下道经,便可与佛门争一日之长短,那时本教一统天下佛道,就指日可待了!

那年轻道士喜道:原来如此,弟子当年果然没选错了道门!

似乎这话说得过于市侩,那老道士不悦地哼了一声,年轻道士忙道:师叔……是这里了么?让弟子把门踢开,进去找找,您且坐着歇一歇。随即传来破门声,接着是翻箱倒柜声。

我心下着急,园中虽有人来,却不能帮我们脱离困境。等他们找完经书,我和左小琼都成一堆毛发皮骨了。

两人一隔开,那年轻道士说了句什么,老者没有听清,问:你说什么?

年轻道士忙大声陪笑道:师叔!这里果然古怪,好象壁板会吸音呢!

那老道士停了片刻,忽道:不好!吸音术!……有人在偷听!

道家的天听术有两种,一种是运功将听力扩展到身周数里之内,所有微弱的声音能听得清清楚楚。被偷听者难以察觉。另一种是吸音术,将说话者的声音搬运过来,没有距离限制,却易被同道中人察觉,有点类似此时亭中将他们声音吸附过来的情形。

一会儿,两个道士从屋子那边出来,在园中游走搜索,那老道士忽道:亭中有人!飞身掠近,在栏杆外站住,喝道:原来是你们两个小贼,鬼鬼祟祟,偷听本道说话!

左小琼喊了一声:喂!谁偷听你们说话啦!声音却传不出去,两道士看样子一点也没听见。

那年轻道士喝道:小贼找死!我来送你们归天。似乎急于在老道面前表现什么,抢先走上栏杆,往亭中逼近。

我正寻思怎么将两人引入亭中,即使不能助我们脱困,也可拉上两名全真道士陪葬,稍解心头之恨。见那年轻道士走近,心下大喜,当下装着不屑的神情,懒洋洋躺着,似乎在嘲笑他们。

那年轻道士却颇为小心,一边左顾右盼,一边口中喃喃:奇怪!我奋力挪动了一子,似乎要逃跑的样子,那年轻道士立刻道:那里逃?!一近亭子,被吸力卷进,身子一歪,倒向左小琼。左小琼勉强提伸手推拒,却撑不住,年轻道士的身子软软地从左小琼身前滑落到地。看上去却像左小琼伸掌将他击倒了。

那老道士黑须青面,沉声道:贫道来收拾你们!飞身而起,身后长剑随即在手,挥剑向前,一近亭子,大喝一声,翻身倒跃,身在半空,嘿声道:螺旋吸劲!果然有些小门道!剑势圆转,在极小的动作范围内,便使得呼啸之声大作,但听他断喝了声:去!挥剑横斩,欲切断身前那股吸力。

剑势未落,却听得空中传来嘶……嘶……声响,那声音像风吹低哨,又似毒蛇吐信,虽是轻微,但声线直往人耳孔里乱钻。那老道士啊声惨叫,手中之剑掉入了水中,双手捂着两边耳朵,仰跌地面,在地上不停地扭动挣扎,口中呀!……呀!痛呼,突然站起身,如无头苍蝇般,踉跄着脚步四下里乱撞。

便在这时,远处射来三道白色光点,只微微一闪,光点由小变大,却是三道人影,停在湖前。其中一人仰首望天,道:终慢了半步,句儿,你在栏外护法,我与你娘到亭中去!

是!外公!三人中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脆声应道。

查问一下,那道士为何要坏这阵法!那人一边发话,一边朝亭中缓缓走来,一名白衣妇人随在他身后。

那人头顶精光无毛,光秃秃倒似个和尚,却又不着僧袍,脸上肌肤凸硬成块,目放精光。容貌虽丑,却精力充沛,神光照人,看上去既似有七八十岁,又似三四十许,浑身散发一种奇异难言的魅力。

将至亭阶,他向我望来一眼,目光如有实质,乌沉沉的压人。我心里打了个突,忙将眼儿避开,目光下移,不由一惊,月光下看得分明,他所过之处,留下一个个足印,全都凸起向上,比周围石块地面高出寸许,足印旁散下些细细的碎块。那妇人的足印也是一般,全都一个个凸起,只是要浅上许多。

我心下暗自嘀咕,旁人功力再深,也不过是踏雪无痕,或是足印洞陷,从不曾听说有将地面吸凸而起的,此二人一身功法,当真怪异,不知甚么来路?

眼见二人已踏进亭中,却不像我与左小琼一般失去行动的力气,看上去神色泰然,浑若无事。那老者横看亭内一眼,微微皱眉,手臂下探,揪住倒在地上的那名全真道士,像丢弃一件碍手之物般,随手向后仍了出去。

但觉耳际呼嗡一声,那全真道士飞出的身子,竟带起一股强劲的破空之声。只见他头脚不住颠倒互换,身形在半空中如一轮风车般打着转,越过湖面,远远的跌在岸上,惨叫声传来,应是手足俱已折断。

我心下骇然,那老者随手一拋,竟有这般迅猛的力道!却不知他接下来会如何处置我与左小琼?若被他这般仍出亭外,恐怕不死也得去了大半条命!

见老者伸手向自己抓来,左小琼脸色惊变,急叫:喂!你想干嘛?明明惊慌,语气却凶。老者身后的妇人闻言一笑,她本来面带轻愁,此时笑意流过,剎那间如清水泛波,甚是温婉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