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她默默颔,他如释重负的呼出一口气。撕碎的纸笺怎么拼不全,一如再巧的手,也缝补不了乐梅那颗破裂的心。从奶奶到婆婆,从万里到母亲,每个人都说,由于她的招魂引鬼,已经耽误起轩许久,如果她真心为他好,就该让他走。“人死不能复生,难道你忍心让他这么飘飘荡荡,沦为无主孤魂?”他们又说,至于老柯,他已辞工离去,告老还乡了。

万里仿佛被钉子扎了一下,立刻跳起身来。

“你……你好残忍,好残忍……”

“洞房花烛夜,你说喜字成双,连绣屏和荷包都成对,只有你形单影只,他只恨他不能告诉你,他在陪着你,一直陪到烛尽天明!”“起轩……”她心如刀割,不禁掩面痛哭:“起轩……”

“你知道什么?”延芳辩护似的接口:“他戴面具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啊!”乐梅张口欲言,映雪却不给她问话的机会,紧跟着说:

“所谓更小心,是不是更加委曲求全的意思?受伤不叫疼,打落牙齿和血吞,眼泪往肚子里头咽,你是不是预备更加小心的掩饰这一切?”

“早知道我就什么话也别说!省得你受那些话的影响,弄得现在这么疑神疑鬼的!”

他那种乞怜的语气让柯老夫人听得酸痛难当,从前的起轩是多么骄傲的孩子呵!她颤巍巍的向他走去,泪盈盈的哄道:“奶奶相信你!你想怎么做,奶奶统统都依你!”她匆匆拭去纵横的泪水,转过身来望着映雪。“等乐梅康复了,咱们选个日子,就让她嫁过来吧!能得到这样一个媳妇儿,是咱们柯家前世修来的福气。我保证,咱们全家都会好好疼她爱她,等到哪一天她想开了,愿意另觅归宿,咱们也会乐见其成的;只是这段日子,恐怕多少得委屈她了!”

“你可真得挺得住呵,”映雪忧愁的望着女儿。“这个坏消息……对你,对咱们所有的人,都是个青天霹雳!”略略一顿,她就鼓起全部的勇气,很快的说:“柯家出事了!一场大火,烧毁了柯庄……”“什么?”乐梅花容失色,重重的喘着气,眼中充满恐惧。“您说什么?”这个消息很残忍,而底下的话更残忍,但映雪不得不说。

大火不仅烧坏了他的嗓子和右腿,还烧烂了他全身的皮肤。至于他的脸,那已经不能说是一张脸了,而是一幅可怖的烙印,爬满了扭曲疤痕的烙印!终其一生,这幅如影随行的烙印,将时时刻刻提醒他关于那场火劫的记忆。

起轩仍是以那种研究的、一瞬不瞬的眼神紧盯着他,唇边仍带着那种似有若无的笑意。万里被他看得越不自在,觉得自己无所遁逃,简直像是一个被人当场逮住的现形犯,不如痛快自:“我喜欢乐梅,也值得你这么惊讶吗?想我本来是多么自由自在、快活似神仙的一个人,为了帮你救你,陪你一起跳进漩涡里,转得我头昏脑胀。嘿,现在可好,你得了佳人,我成了病人,你还不说两句安慰的话?”

她那慈和的长者风范和稳重的威仪,仿佛有一股直指人心的力量,令一屋子的人都肃穆起来。伯看了映雪一眼,见她俯不语,便理所当然的回礼:

乐梅紧闭的眼睛忽然颤动了一下,映雪陡然止住了哭泣。

“唔,我的肩膀完全好了呢,你的聪明法子又奏效啦!这下我可有胃口了,来来来,你把燕窝粥端来给我吃,嗯?”

万里横了他一眼,做出请便的手势。

乐梅并没有让起轩等太久,在接到那张纸条之后,她就不顾一切的奔出家门,来到他的面前。

“其实很简单!只消在汤里加一点儿苏打粉,花一个钟点的时间就熬成了。”“好孩子!你是打哪儿学来这么多诀窍啊?”

“很疼吗?是扭伤了还是怎么了?”

士鹏也不禁缓缓接口:

“我的突然出现,背后其实是煞费苦心的。辛苦我倒不怕,真正苦的是见不着你的时候!”

“哎哟,不成不成,那我不血本无归啦?”贩子拉长了脸。“你多少让我赚一点嘛!十块十块,真的是最低价了!”

青春守寡,而且又是在这样心碎的情况下,焉能不恨?十八年来,每当她闭上眼睛,怀玉那副浑身是血的惨死情状,就会出现在她的眼前。她的恨,未曾因时间的累积而稍减,反而在一遍又一遍的反刍中,更深,更苦,也更浓烈。她是被心碎折磨得够了,如果没有乐梅,她不知道该如何熬过这些黯淡的日子。日子是黯淡的,乐梅却是一颗光的珍珠,从小就灵巧美丽、善解人意。为了教养这唯一的女儿,映雪付出全副心神,身兼严父与慈母,该罚则罚,该疼则疼,绝不叫人看轻了她们寡母孤女。虽然韩家上上下下都真心疼惜乐梅,但这里毕竟不是自己的家,情分再浓,也是有隔,照顾再多,也挥不去那种寄人篱下的感觉。

他并不说话,仍然以那种奇异的眼神望着她,而她也好似真被他施了咒语一般,只能一瞬不瞬的回望着他。两人就这么静静对峙着,直到闹嚷的人声响起,才大梦初醒般的分开视线。那头,一群戴面具的男子正往这儿奔来。乐梅本能的想逃开,却被起轩一把握住了。

“这是什么?甜茶吗?”

“好,就算他不欠你,可是他欠我!上回加这回,这笔帐……”“算我的!”起轩很快的接口。

说完,起轩不由分说,转身牵了自行车就跑。

不待他吩咐,同样大感恐慌的紫烟早已迅拾起面具,却被映雪一手挡下。“不准给他!”她厉声说:“谁给他面具,就等于是他的帮凶!我再不会让这种病态来谋杀我的女儿!”她重重将起轩的胳臂一握,斩钉截铁的下了判决:“今天你无论如何都得跟我去见她!”“不!”他一把推开她,近乎狂的把面前的桌子朝三人一掀,跌跌撞撞的夺门而出。

一切都生得太快。一个挽着菜篮上门买药的妇人也在这时跨进门来,猝不及防的和起轩一起照面,她立刻脸色大变,恐怖万分的尖叫起来:

“啊……鬼!有鬼!”菜篮一摔,她没命的掉头飞奔而去,一路狂呼,喊声传遍了整条街:“有鬼呀!光天化日见鬼呀……”起轩先是僵在原地,接着,他出了一声摧肝裂胆的哀嚎,然后,他惶乱的抱头躲进药台底下,整个人蜷缩在那儿,不断抖,神经质的重复:

“我是鬼!我是鬼!你们听见了没有?我是鬼!是鬼啊!……”万里不忍的转开脸去,映雪闭上眼,泪水掉了下来,紫烟则哭着奔向起轩,蹲下身把面具递给他。

“快别这么说!来,你的面具……”

起轩一把抓过面具,一边手忙脚乱的戴上,一边抖抖索索的说:“这不是面具,而是我的脸,我的脸!没有它,我就是一个鬼……我怎么能够以这副狰狞丑怪的模样去面对乐梅?怎么能够?求求你们,求求你们饶了我吧……”

面对这惨痛的一幕,映雪只能任泪泛流,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倘若起轩令映雪心酸,那么乐梅就更令她心痛。

意识回复之后,乐梅仍横了心求死,抓起剪刀就要往心口刺,奔出屋外就要往树干撞,当时只有映雪和小佩在场,两人拼了命阻止,仍挡不住她赴死的决心。到了这种地步,映雪是再也撑不下去了。“起轩没死!起轩还活着!”她满脸是泪,不顾一切的大喊:“他一直活在你的身边!他就是老柯!你听清楚了吗?起轩就是老柯啊!”乐梅浑身一震,慢慢转过头来,着魔似的瞪着映雪,仿佛无法连贯、组织这些话。小佩一面紧紧的攥着乐梅,一面惶恐的对映雪喊道:“舅奶奶您怎么了?怎么忽然间胡说八道起来了嘛?”

“我没有胡诌!”映雪狂乱的扯开小佩,一把抓住乐梅。“如果我骗你,到时候我如何为这些话负责?如何给你一个活生生的起轩?”她摇晃着女儿。“你醒醒啊!我求你清醒理智的面对这一刻吧!”乐梅仍麻木的瞪着母亲,好似失去了理解与思考的能力。映雪仓促的抹去泪水,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开始困难的解释:“当初说他死了,那才是骗你的!其实,他没有不治身亡,万里把他救活了,可是那场火却烧瘸了他一条腿,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