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静静的望着紫烟跪地喂药的卑屈姿势,再静静的望向起轩那几乎不成人形的焦烂躯体,不禁涌起一股天道不仁的愤怒。天道不仁!柯庄虽然付之一炬,总还有重建的可能,而起轩的外表,却再也没有复元的机会。柯家虽然失去了主要的家当,至少还有寒松园可以安身,但起轩从此却注定得躲在阳光不到的阴暗角落,无所逃于天地之间!

如果这是梦,她但愿自己永不醒来。

面对这样的深情,即使是映雪也无法不为之心软、动容。好几回,她不得不强装漠然的别过头去,以免让人看出她内在真正的情绪;这种柔软而陌生的情绪像一束小小的火焰,一点一滴的融化了她心中那座坚硬的冰山。但为了自尊的缘故,她就是不愿让人知道。这天夜里,韩家来了几位意外的客人。当宏达领着他们跨进乐梅房里的时候,起轩先是一愣,接着就激动的喊出声来:“奶奶!爹!娘!你们一定是从万里那里得到消息,然后就立刻赶来了,是不是?”

有许多声音此起彼落的叫着喊着,有许多只手慌乱无措的挡着拦着。混乱中,映雪硬是把女儿推出门槛,随即把门迅一关,也不管门内众人的厉言软劝,径自反过身来抵在门上,重重的喘着气。而门外的乐梅也并没有多停一刻,她爆出了一声全然崩溃的哭喊,然后就朝前庭大门奔了出去。

“哎呀,你这傻丫头!”老夫人赶忙把剩余的泪草草一抹。“你瞧,我不哭□,你也别陪我难过啦!”

全家人都被这番表白震撼住了,宏达更是惊愕得呆若木鸡,而乐梅的告白仍在持续:

他也许可以被打击,也许可以暂时失望,但他绝不可以放弃!就算路再长,夜再险,就算真的粉身碎骨,他也要听乐梅当面对他说那个日夜悬念的答案!为了她,他早已心无旁鹜,身无退路,一如方才了在纸片上所写的那句话:

老夫人的心花一朵朵都开足了,望着紫烟摇头直笑。

“你就这样一个人来的?”

这头,映雪并不说话,只是默默的望着眼前修长、帅气的青年,她脸上那种尖锐与抗拒的神情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岁月漂洗过的感慨和忧伤。终究是女人明白女人,母亲了解母亲,延芳察言观色,柔声说出映雪心中的话:

“那……那不然……”

“这……我该听谁的?”

万里望着起轩,眼前浮起的却是柯士鹏高大而憔悴的身影,那是个正直温和、乐善好施并且深受敬重的乡绅,但也是个最不快乐的好人,他的眼中恒常有一种空洞而的神情,而现在,起轩的眼里也有类似的神情。

她完完全全怔住了,好半天才轻轻迸出一句:

原来,那是一只狐狸,正随着行进中队伍的晃动而在笼中起伏跌撞着,一双碧绿色的眸子则惊慌地望着兽槛外对它围观指点的人群;它是如此无措,如此惶恐,但窘态和惧意却丝毫未减它动人的外表,阳光下,那身皮毛闪闪亮,洁净若雪。想来,这只白狐必是去年行猎最出色的战利品之一。人们出了一阵阵兴奋的惊叹,但乐梅心里却难受起来,她的视线同情地追随着那只不幸的猎物,禁不住脱口而出:

“快呀!”万里催促。起轩握了几下拳头,心里闷闷的,突然泄了气。

“我看现在你的脑子里真的只有浆糊!就算你故技重施,再见到袁乐梅,你以为她还会追着你还东西,或是惊喜得目瞪口呆?老兄,西洋镜已经拆穿啦,记得吗?据我的判断,她可能只有两种反应,要不尖叫,要不就给你一耳光。在那样的情况下,我想你是没有什么机会开口道歉的,更别提解释了。”他说的是三分真话,七分戏谑,可是起轩却听得很专心,末了还一直点头。“对对对,所以地点很重要,得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不受旁人干扰的地方,这样我才有可能畅所欲言,可是什么地方好呢?什么地方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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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娘跟你说的都是实话!”事已至此,伯也不能不开口了:“咱们先前瞒着你,就是怕你承受不住这个打击啊!”

“就算早先让你知道,柯家也不会让你去看他的,”淑苹哭哭啼啼的接口:“因为那场大火,把他烧得面目全非了呀!”

“柯家那边也是把人下葬之后才通知咱们,”怡君含泪道:“不是他们存心疏忽,而是没人忍得下心,做那个扔炸弹的人!”“咱们这些天仍然瞒着你,实在是因为难以启齿,”宏达叹了一口气:“毕竟这个不幸的噩耗,对你真的是太残忍了!”

每个人都言之凿凿,听得乐梅面如死灰,寒彻心肺。小佩在一旁也越听越惊恐。“谁……谁死了?”她轻扯着宏达的衣袖,颤抖着问:“大家说的不是起轩少爷!一定不是他!对不对?”

“是他是他!就是他!”宏达无法忍耐的痛喊出声:“我亲眼看过他那副被烧得皮焦肉绽的样子!对任何人来说,那样的煎熬都是生不如死!”“不……不要再说了!”剐心刺骨的痛一阵又一阵袭来,迫使乐梅出崩溃欲绝的叫喊:“不要再说……”“怎么会这样?”小佩也哭了。“怎么会这样嘛?”

乐梅的手中仍紧攥着那个绣了一半的枕头套,绣面是一幅合欢并蒂图,每一个针脚都曾缝进她的甜蜜一期待,而现在,却是每一针都狠狠扎在她的心上。

多么讽刺啊!当她的新郎出事的时候,她还做着新嫁娘的美梦,没有陪在他的身边;他在垂死边缘苦苦挣扎时候,她只忙着刺绣,绣出鸳鸯戏水,绣出花好月圆,绣出一幅又一幅憧憬的未来,没有照顾他;即使他已离开人世,她却仍数着渐近的佳期,没有为他送终!

“告诉我……他的坟墓哪里?”她失神的目光飘过众人,最后停留在映雪的脸上。“让我去祭拜他的坟,我现在就要去!”

话还没说完,她已浑身一软,仰后倒下。

被搀进房中,才一躺下,她又挣扎着想要起来。

“我……我得去祭坟……你们快……快扶我去啊……”

“你这个样子怎么能去呢?”映雪含泪劝道:“你还没跨出大门,怕就已经支持不住了!你为我躺一天吧,好不好?明天我再带你去祭坟,好不好?它就在那儿,永远都静止不动,你早一天去晚一天去,又有什么差别呢?”

乐梅不说话了,好半晌,她转脸面向墙壁,把身子蜷缩成一团,出一阵阵细细碎碎的哭泣。

寒松园大厅里,柯家人都为了宏达的通风报信而面色凝重。久久,起轩终于打破沉寂:

“她要祭坟,那就给她一座坟吧!”他拄着拐杖走到士鹏与延芳面前,平静的说:“孩儿不孝,请爹娘委屈求全,为我造一座方墓!当乐梅亲眼见到它的时候,她就再也没有任何怀疑了,因为没有一个做父母的会这样诅咒自己的孩子!见了坟,她应可完全相信,我是真的死了。”

风追着风,云堆着云,四野凄沧,草木含悲。

草丛间矗着一座新坟,墓碑上有铭文两行:

“爱儿柯起轩之墓父柯士鹏母许延芳立于民国四年三月二十四日”

乐梅伸出颤栗的手,痴痴的抚着墓碑,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不断淌下。本来她还抱持着一丝不近情理的希望,但愿这一切只是一场不近情理的玩笑,但现在,连那一丁点儿的希望都幻灭了。她猝然跪倒在地,抱着墓碑痛喊:

“我来了!起轩,我来了呀!你听见我了吗?”

围绕在一旁的众人或是别过脸去,或是吞声饮泣,谁都不忍心见这伤痛的一幕。“起轩,起轩,你又让我措手不及了一次!”她低叹着。“别人合力隐瞒我,情非得已,我尚可原谅;但你就这样走了,不曾要求见我最后一面,不曾与我说一句道别的话,只留给我一认无言的孤坟,我怎么能够原谅?”

纵然生死由命,聚散由天,但他甚至连魂魄都不曾入梦来,多么狠心寡情!她的十指紧抓着墓碑,指尖已微微渗出了血,但她却丝毫不觉得痛,只是直勾勾的望着碑上他的名字。“我真的不能原谅你!哪怕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要找到你问个清楚!”话语未落,她的额头已狠狠往碑上一撞。“乐梅!”映雪魂飞魄散的扑身过来,死命的把女儿抱在怀里,禁不住嚎啕大哭。“你怎么可以寻死?怎么可以?起轩命厄华年,是天意如此,你尚且怨他狠心,那么你当众轻生,岂不是比他狠心千百倍?既知坟茔叫人心碎,你怎么忍心以身相从,再添一座坟呢?”

乐梅躺在映雪怀中,无言以对,只能搂着母亲的脖子哀哀痛哭。墓后的一棵大树下,起轩垂着头,无法自持的跪倒在地,一颗接一颗的泪由面具里落下,渗入尘士之间。

心碎的感觉是什么?是一刹那的天崩地裂,是毁灭之后的万古长夜。乐梅仰脸躺在床上,失神的眸子里不见任何生命的迹象,甚至连心碎都不是,因为她根本没有心,她的心已经随着起轩的丧讯一起死去了。自从祭墓回来之后,她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甚至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只是沉默而木然的躺着,任枕边的泪湿了干,干了又湿。小佩求她,没用,宏达逗她,没用,万里天天来看她,也没用;她就是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似乎要以这样决绝而封闭的方式,一点一滴耗尽自己。

上回失足坠崖,她之所以醒转的主因,是内心深处那股爱的力量,唤起了她求生的欲望;而这回,与她“同生”的对象既已不存在,“共死”就成了唯一的愿力。不管有意或无意,她都在放弃生存!这样的反应让映雪忧心如焚,眼看乐梅一天比一天憔悴,一天比一天委顿,她也濒临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