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无须多言,子青对于将军的心思再了解不过。周遭定然还有匈奴哨探,将军须得做出神采奕奕的样子,方才能免去被匈奴反扑的隐患。

“什么时候走?”良久,她低低问道。

“罢了,还是下次再说吧,回去让赵破奴先送些礼品过来稳妥。”霍去病道。

霍去病的背影骤然僵硬。

家中再无男人,仅剩下这三个女人,也不知该怎么活?子青倒是还记得赵钟汶临死前,蒙唐曾答应过会替他照顾家人,只是不知他是否有真的履行承诺?

“你现在绝对不能动,若是伤口再裂开,我宁可把你打昏过去,不与你说笑。”阿曼强按住她,安慰道,“邢医长的医术不是很好么,有他给你哥诊治,你别担心。”

他心头猛得悸,抬头望去,夜空沉沉,哪里还寻得到鸟儿的踪迹。

将军这句在她身后问的话,她已全然未曾听见,心中只担心着扎西姆,低伏在她身边,焦急地唤着。

邢医长进去后,也不管军中礼节,把炖梨放在案上,径自问道。

霍去病瞪着她,良久没说话。

“此番真是多亏了他。”

他话虽未说完,日磾已明白他们是生怕惹麻烦,忙道:“不会,怎么会呢那就是个孩子,只要你们肯看看,我们确是实在没法子了。”

阿曼仍是笑,语气带着些许嘲讽:“可我敢说,换了他来救你,必不会像你这般。”

由于缔素身负重任,可以免于站哨。而作为队伍中身份最低的小卒,子青站哨时段理所当然地被安排在午夜至凌晨时分。她不得不在刚刚睡着的时候就被人用力摇晃起来,然后被拎到寒风刺骨的外头站哨。

卫青涩然笑,道:“日后,你就会明白了。”

“那是将军你送来的人不中用,上回居然还有人偷喝我的药酒,这种人在我跟前,那不是给我添堵吗?我老头子还能活几年,就不能过几天顺心日子”

“你爹爹是”易烨不解。

缔素不解,又蹲到易烨旁边去,刚开口便吃了嘴毛,呸呸呸地到处吐唾沫。

霍去病伸手把将她拖起来,似笑非笑道。

高不识哈哈大笑:“我虽有这心,无奈力不能及,这第人自然是另有其人。”

接着,赵钟汶又看向易烨。易烨只得讪讪道:“我当时想右转的,可听见曲长喊了那么嗓子,我心里就想曲长眼神是不是不好使,如此想,就耽误了些功夫”

赵钟汶迟疑着起身,又道:“晚上你写借据,我来按手印。”

“你想要他如何偿?”子青轻声问道,眼底隐着说不出的悲苦。

午后的日头照下来,大小两个背影在前头晃动着,赵钟汶易烨缔素皆有些愣神,片刻之后,他们发足向二人追去。

他站起身来,似乎觉得革靴穿得不随脚,原地不耐地踩了好几下,才不在意地招了招手:“鹰击司马。”

“进来吧。”屋内的人道。

静默片刻之后,霍去病伸过手来:“拿来,给我试试。”

子青自脖颈上解下绳索,将骨埙递给他。

大概是常年带在身上的关系,骨埙早被肌肤摩挲得圆润光滑,如玉般透着淡淡的光泽。霍去病放到唇边,试着吹了几下,骨埙的音质不同与寻常的陶土所制成的埙,更加通透清亮

零零落落的音符,在夜色中轻盈地像在跳舞。

“想听什么曲子?”他问。

“我对乐曲不太懂,以前我娘吹的曲子都很好听”子青努力回想着,凭借脑中零碎的记忆片段,哼出几个压根听不出调的音符。

“行了行了”霍去病直摇头,没好气地伸手在她额头轻叩下,“全无音律,好好的曲子都被你糟蹋了。”

子青赧然笑,微抿起嘴。

修长的手指在骨埙上音孔上轻轻按着,曾经如此熟悉的乐曲静静流淌出来,轻灵,飘渺,叩动着内心最深处的某个地方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有位伊人,在水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子青支肘侧头,安静地聆听着。

霍去病望着她,月光不经意地润泽着少年的面容。

即便这少年就在自己触手可及之处,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恍惚来,似乎自己伸出手去,少年便会像幻影般消失无踪。

究竟该如何才能留住?

身为将军,面对下属,他头遭感觉到如此无力。

曲奏罢,他缓缓放下骨埙。

“你娘以前吹的是否就是这曲子?”他问。

“嗯。”子青似还被曲中音符缭绕着,“我已经好久未曾听过了,这曲子有名字么?”

“蒹葭。”

子青也曾读过诗经,再看溪水边丛丛茂密蒹葭,笑道:“此曲在此地也算应景,只可惜对岸少了位伊人。”

霍去病深望她眼,没接话,过了片刻,问道:“我奏得好,还是你娘奏得好?”

“还是我娘。”

子青抿嘴笑道。

霍去病忍不住也微笑,将骨埙擦了擦递还与她,笑意又慢慢敛去,道:“想过么,若你走了,以后再想听可不能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