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漂亮美丽的夏红红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常吉出席全省卫生工作先进个人代表大会归来的第件事,就是在伯胜镇卫生院掀起了人人学业务,比学赶帮超的革命高嘲。这是上级领导部门的最新指示精神。常吉召集全院的业务骨干开会,对常泰等人的工作进行了重新安排和调整。夏红红对把常泰安排到村里培训卫生员很有意见,就主动要求下村培训接生员。段时间来,她对常吉不切实际的浮夸作风和乱出风头很有看法。最不满意的就是卫生院获得的先进单位的荣誉和常吉先进个人的称号,死了那么多人,工作根本就没有做好,传染病突然暴发的原因至今也没个说法,怎么反而成了先进呢?而且是全省的!她和常泰交换过意见,常泰苦笑着不答。常泰对所有发生的事儿都像是视而不见,只是埋头于工作。在为扑灭传染病苦战的几十天里,最辛苦最劳累昏倒在病人家里的就是他。可最后遭到常吉会上批评的还是他,说他包干的片上死人最多,根本就不提他的片上病人最多任务最重的事实。夏红红气不过,想驳斥常吉,考虑到关于自己和常泰的闲言碎语,再三思量后,勉强忍住了,憋得心里火烧火燎。她弄不明白,常泰的心性怎么这么平和?忍性怎么这么好?他完全应该奋起抗争吗?可是可是有点她清清楚楚,那就是常吉这么对付常泰的主要原因是由于她。她讨厌常吉亲近常泰,人人皆知。这次,把常泰派到生活条件最差交通不便偏远荒僻之村去培训卫生员,就是出于常吉的报复心理。可常泰竟然不吭不哈地接受了,还说越是困难的地方越应该早点儿培训。她实在气不过,又无法发泄,只好也要求下村。以往,常吉是不会答应她的要求的,医院妇产科更需要她离不开她。可这次颇为不同,对她下村的要求常吉不仅口应承,而且把她派到了离伯胜镇最远的落日沟。落日沟村离常泰蹲点的阳坡庄并不远,直线距离也就是10里地,可是处在两条不同的深沟里,中间隔着两架山,山上灌木丛生,崖壁险峻,野兽出没,又不通道路,来往的人般都是骑马或是乘坐毛驴车先到伯胜镇,由伯胜镇再进入另条沟,路远难行,往来趟,至少是满满天,两头见不上太阳,很有点咫尺天涯的味道。

林玉玉也围了上来,生动地吸着鼻子。夏红红已是迫不及待地将锅放在那个马灯下的木板搭制的台子上,直接用手掐起了块,不待细看,就吃了起来。林玉玉见状,稍犹豫,拿出只精制的叉子,叉起小块,细看过后,小心翼翼品尝了点,立刻就大嚼起来。赵敏见状,想说什么,但心里的话已被那无法抗拒的诱惑压了下去,满嘴都是喷涌的涎水,围上去,连平时起码的体面都不顾了,夹起块排骨就吃了起来。这羊肉炖得酥烂,不柴不肥,不腻不膻,咸淡适宜,鲜美无比,绝对是她们尝所未尝的佳品。她们把那羊肉的概念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只当是什么不知名的珍禽异兽,待到满足之后,不觉回味上涌,这才想起常泰,原来早就走了,想到刚才的不恭,就都有了不安的歉意。赵敏说:怎么就走了呢,我还没问他是什么肉呢。这么香,会是什么肉呢?林玉玉说:管他呢,吃都吃了,反正既不是羊肉,也不是猪肉,更不是牛马之类的东西。这个常泰,不吭不哈地竟烧出这样手好菜。赵敏说:会不会是狗肉啊?我听说闻见狗肉香,神仙也跳墙。肯定是狗肉了,该死的常泰啊!我可是不吃狗肉的啊。说着就皱眉咧嘴,显出了要死要活的痛苦状。夏红红说:好了吧,吃是你,不吃还是你。别在那儿胡说八道了,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狗肉,也不是什么山珍,而是地地道道的羊肉。说着,拿起根羊排骨,在两位姑娘的眼前转了转,说:真有趣,同样是羊肉,不同的人做出来,差别竟然是如此之大。赵敏说:你怎么这么肯定,凭什么保证绝对是羊肉而不是狗肉?夏红红把那排骨在嘴里有滋有味地咂巴了下,字顿地说:我看见了啊,我亲眼看见他钻进了厨房。其实呢,这很简单,他看我们吃不惯那大块的肉,就特意捞出几块,加上调料另炖了给我们吃。人家对我们是细致入微的关心,可我们呢我听说这个常泰的技术相当不错,尤其是针灸。算了,我要睡觉了,困死我了。

我真的不清楚,那时我

水,给我水。

是夜,窗外漆黑,从瓜啦峡吹来的阵阵爽风,带着成熟了的庄稼的甜香味儿和森林河谷的青涩味儿撩惹着常泰刺激着常泰。往日挨枕即睡的少年第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翻来覆去中,脑子越来越清醒,白天朱子元给自己诊脉的情景就又浮上心头,接着就想起了他摇头晃脑似醉非醉没头没脑说出的那串儿药名和那几个莫名其妙的日子,脑子里顿时打了个亮闪:天哪,这不就是他给自己开的药方吗?他激动得心血,个打挺翻起来,点灯铺纸,将那串药名儿凑凑合合地划拉下来,把日子里的数字往药名下拼,正是剂加减复脉还阳正经汤。朱子元学医于名家张素,尽得其学,后又历拜名师,不仅精通医学,用药法度造诣极深,而且兼通周易兵法象数律吕等学,是位博学多能的医家。耿全德实际上算不得他的徒弟,只能算是他的个学生,是他举办全省第届牛痘讲习试验班里的学员,这样的学员他各处都有。只不过耿全德的父亲是当地有名的药商,来二去两人交往就多起来,期间朱子元对耿全德于谈笑间指点二便是常事。耿全德对此自然不能满足,曾携重礼前去拜师。朱子元道:阴阳寒热脏腑气血表里标本先后虚实变化多端,真真假假,拜无纲无领之师,流弊滋多,无益于入道。若真要拜师,高,莫过于仲景之学,学而辩其疑,得其意,亦今日之仲景,何必拘泥于师乎。耿全德见朱子元不肯松口,知道是自己天资有限之故,便不再勉强,放下礼品,以求泽润。朱子元受人之礼,又不收徒,自然时常回报,单是每年从耿全德处购置的地产药材就有上千的银元。两人关系日见亲密。时年,朱子元40出头,耿全德30出头。

4年。

常泰虚汗淋淋,周身感到了寸断般的刺疼梦中的情景清清晰晰地回闪在脑海里,甚至比梦里的更加真实他活动了活动身子,翻身坐起,揉揉眼睛,用力在脑门上拍了两下。

房外伸手不见五指,丝儿光亮缕儿生气都没有好像正处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整整个早上,常泰像是没了头的苍蝇失了魂的公鸡,疯言疯语,在庄子里转来转去,饭也不吃茶也不喝,总觉着会有什么事,会有什么可怕的灾难,像是家里的房子着火了,亲人掉在河里了以至于整个人都笼罩在惶惴的情绪里,不能做任何事,总想往外走,到某个地方去而且对前来上课的卫生员们莫名其妙地大发脾气,整个人的心性全变了。

临近中午时,常泰的精神已近崩溃,他服了镇静药,但毫无作用。奇怪的是只要想起梦中的情景,心就会稍稍平静,似乎冥冥之中有个什么意志专门要让他回忆梦中的情景。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个男人变成女人又遭狼劫的怪梦,意味着的是什么呢?女人突然他脑中电闪,竟然觉得那梦中的女人是夏红红此念出,他的心下子就跳到了喉咙口儿难道,难道红红出事了?这样想,心就像是被狠狠地攥了把他跳起来,疯了般地向落日沟的方向跑去

两座大山,几十里的荆棘险道常泰完全不知道是怎样过来的,也不知道从哪里来了这么好的体力和意志,鼓作气奔到落日沟,凭感觉直奔到了夏红红居住的村长家。

进院门,他看着仿佛是从天而降的常吉惊诧得傻了。常吉陡然看见汗如雨下愕然呆立的常泰也傻了。他们傻傻地盯着对方呆立了片刻,就都把惊讶和疑惑写在了脸上。

夏红红呢?

常泰上前步,紧盯着那双似乎在噩梦中不断闪现过的眼睛,阴沉沉地问。

常吉哆嗦了下,目光立刻散乱游离,本能地吞吞吐吐道:不知道。

你胡说!快,告诉我,她在哪儿?!

真的不知道。我来她就不在,说是到黑狼沟出诊去了。可她没去那儿,从昨天下午,整村的人就开始找她了,已经整整找了天夜了

常泰的脑袋里轰的声,心脏骤然疼,梦中的情景就真真切切浮现了出来他把推开常吉,野人般地跳将起来,在冥灵的指引下,向正西冲去他累啊,眼前黑风阵阵,嘴里血气腥腥,胸中撕心裂肺可他仍是不停地跑啊,不停地爬啊。所经过的地形跟梦中的经历模样,那山那树那石那草,仿佛到处都是夏红红的身影他的脚疼啊,被砺石棘针刺得鲜血淋淋,裤腿被刮得破破烂烂,脸上手上到处都是长长短短的血口子,但他像是毫无知觉,冲向山顶直向山后的荒林地跑去

常泰在处不算险峻的断崖边发现了那匹被扭断了脖颈的老孤狼,在狼的嘴边看见了他的那只用来装药的羊皮口袋,看见了羊皮口袋里露出来的绿底的香包,看见了

那天,当落日沟的村民们在常吉的带领下找到常泰和夏红红时,都被看到的景象震撼得呆了只见常泰跪在夏红红的身边,迎着血红的残阳,举着银针在她的身上不停地扎啊扎他神情凄绝,痴痴呆呆,嘴里唠唠叨叨,嘴角上满是发黑的血沫,浑身上下血迹斑斑夏红红躺在那儿,脸上盖满了鲜红的鸡冠花,被狼撕裂开来的腹部袒呈在蓝天下,流露出来的内脏已然发花常泰边挥手赶着蝇虫,边木呆呆地说:你没死!没死!瞧啊,肠子还在动,让我救你,还有救,有救啊——我定要救活你啊

17

夏红红死去百天之后,有关她和常泰之间的闲言碎语才算是尘埃落定。对她的评价波三折,先是说她因公殉职,英勇献身,是支边青年学习的好榜样;接着就传出了她是剥削阶级家庭出身的臭小姐,是没有改造好的资产阶级意识严重的小知识分子;很快,又有人说她思想肮脏,作风败坏,以极其下流的手段勾引有妇之夫,等等。具体地说,就是她和常泰以出诊为由,勾搭成,并把他俩的阳坡庄之夜,描绘为夜夜风流荒滛无耻。这样,她就从支边英雄成了支边败类,连烈士的资格都不够。后来,就把她埋在了荒坟岗子上。夏红红的追悼会被取消了,常吉当众作检查,说对夏红红这样的人的思想改造抓得不紧,学习不够,以至于她在资产阶级道路上越走越远,等等。接着,在夏红红之死的报告书上,所有因公殉职无私无畏英勇献身,为党的事业人民的健康等等词汇全被抹去了,变成了道德堕落品质败坏实属政治觉悟不高,思想改造不够,等等。

而在这段时间里,常泰直处在神志混乱的病态里。对泼在他和夏红红身上的污水他无动于衷;对把他当成是腐化堕落分子他也无动于衷,而且表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痴呆和单纯。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常泰无可救药了,说他神经已经错乱,对他的疯话全都不以为然,并无例外地确信他和夏红红有作风问题。

为此,县卫生科专门组织工作组来人调查。在召开全院职工大会之前,工作组领导见常泰病情严重,建议先让他到县医院治疗。常吉说:不用,他这都是装的。这人狡猾,为了不对夏红红的死负责,装疯卖傻不说,还精心设计陷害他人。

工作组组长觉着事情蹊跷,大名鼎鼎的中医能手常泰向来以沉稳智慧著称,怎么突然就成了这样呢?他决定在全院的职工大会上以公开的方式了解下事情的真相。

常泰,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交代下和夏红红的关系。

我们没关系。

有人揭发,在你们下村工作时,曾公开住在起,非法滛,有没有这回事。

没有。

常泰斩钉截铁地说。

没有?我这里有调查记录,阳坡庄至少有10个人能够证明夏红红在你的房间里和你过夜。说,有,还是没有?

没有,有。

到底有还是没有?

她是在我的房里过的夜,可是我们没在起

众人大笑。

工作组组长手挥,厉声道:我只问你她是不是和你在同个房间里过夜?是,还是不是?

是。

我再问你,有人反映,出事那天她是去找你的。她就是死在去阳坡庄的路上的,是不是这样?

是,不是。

众人就又大笑。

常泰恼了,头昂高声道:她可能是来找我的,可她是被逼迫,有人想要污她!她在被追赶的危急关头,想到了我,所以找我来帮她。懂了吗?这就是事实,你们为什么不去查那个坏人?

坏人?你能指出谁是你说的那个坏人吗?

能!

常泰怒目圆睁,声大吼,伸手指向常吉的眉心。

就是他!

众人哗然。

工作组组长道:我问你常泰,你说常吉是坏人,有证据吗?阳坡庄和落日沟相隔数十里,中间还有两架大山,你在阳坡庄,他在落日沟,你是怎么知道他要污夏红红的?又是如何到了落日沟的?

我看见了。

看见?那我问你,你是怎么看见的?是用穿山眼吗?

不,是在梦里,我清清楚楚地梦见了。

哄堂大笑。有人笑出了眼泪,有人抱住了肚子,都笑得前仰后合。工作组组长也笑了。常泰勃然:笑什么笑?发生的事我全在梦里看到了。我的梦告诉了我切,只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只可惜我知道得太迟了啊我好笨啊!我太蠢了啊老天啊,你该叫我把那家伙看清楚啊

人们先是笑,后来就全都肃静了下来,全都从他的胡言乱语里感受到了发自内心的痛苦,全都确信了他和夏红红之间的情也都自自然然想起了他和夏红红平时谦和的为人及勤恳的工作,不禁长叹着摇起头来

常吉坚决要求法办常泰。工作组回县向有关部门汇报了情况,卫生科长说:算了,人都疯了,还是先治病吧,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嘛,病治好了处理起来更好嘛。至于夏红红嘛,人都死了,死的嘛大家都知道了,够惨的了,我也就不说了。对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改造是个长期的问题,夏红红的生活作风问题在这方面为我们敲响了警钟。我们大家全都要引以为戒嘛。要在这伟大的时代里以实际行动干出伟大的事业来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