喘了几口气,四周再看了看,瞥了眼地上依然动弹不得的小夏,确定了再也没任何的变数和威胁,李大侠这才拍去头上衣服上的泥土,然后伸手从胸腹间的衣服里掏摸了一阵,拿出了一块变得歪歪曲曲的圆形铜镜丢在地上。然后他愣了愣,再摸索了一下,又脱下了衣服露出了外套下的一件软甲,这软甲的胸腹处居然也破损得不成样子,一碰就稀稀落落地散落下来。

“那真正毒到底是在哪里?”

但现在他是真的怕。不是因为养尊处优了这十多年,而是因为出事的不是他,是他儿子。他拼死拼活这么多年,打下了这样一片江山,不只是为了自己,更多的还是为了让他儿子过得更好,不用像他小时候那样只是为了一口饭吃就拿刀去和人拼命。

只是小夏还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妙,所以他才后退,退得足够远的时候悄悄摸出了一张‘分身幻形符’和一张‘遁石隐身咒’。按神机堂的分级法这两张符都是中七八品之上,上价格至少也是上百两银子一张,小夏自己是绘制不了的,都是以前想办法搞到手之后收藏在手准备关键时刻之用。

胡茜默然了一会,回答:“自然是想看看你的压箱底的手段究竟是什么了。最危险的手段便是根本不清楚到底是如何的手段。只要让你将手段亮出来,那无论是如何的高明,总也有应对之法。”

灭怒和尚还是一点都不怒,声音也平静温和,好像说的只是一个和自己无关的故事。而不知什么时候,他身周有了一圈朦朦胧胧,似真似幻的光影在抖动。

原来这位大侠是恼怒之前灭怒和尚对他的评论定语。小夏和灭怒和尚脸上的愕然稍减,不过面色却更显的古怪,小夏甚至有些想笑,如果现在实在不是适合笑的时候的话。

“嗯。夏施主既然精通符箓之术,不知可会绘制神行符?”

满地的内脏血泊中,云州大汉那还烧着火焰的残躯还在死命的挣扎,喉咙里还能发出几下低沉的吼叫,但这样的伤势几乎已经不能算作是伤,只能是逝。终于,足足半盏茶的功夫之后,他才渐渐地完全不动了,变成了一堆散发着焦臭的残缺尸块。

“没有了。”小夏双手一摊。如果不是现在实在没什么心情,现在看着这位青州大侠的模样他真的会笑出来。

“但是其中有五处地方连方向都标记反了,都是一个‘一’字。然后还有五个‘的’字标示的方向都偏右,连续的十幅画像的最后一划全部偏左。你是不是想说这是因为你写字画画的习惯不好?”

铛的一声响,剑锋斩进了旁边一颗树干足有半尺深。当然并不是李玉堂的眼花没看清哪里是少女哪里是树,而是一颗飞来的小石子把斩下的长剑撞得飞了开去。

“怎么…终于降服那妖孽了?”一个满头鲜血的人从地上晃晃悠悠地坐了起来,是青州大侠李玉堂,原来他也没死。之前从少女手中扔回来的三节棍砸在了靠在一起的三个剑手头上,他就是其中一个,但也不知是他的身手要好上一点还是运气要好上一点,另外两个的脑袋都被砸得像烂西瓜一样,他就只是被砸晕了过去。

剩下的少女身影又都飞开跳了开来,落在离众人十多丈远的地方,只是稍微地顿了顿,似乎是调息了一下,少女们齐齐的再一顿足,身影再度又多出十几个来,重新又朝众人的圆阵扑了过来。

半空中的两个白衣少女轻轻地落了下来,漫天的血雨偏偏没有一滴能落到她们身上,那一身白衣还是白得连一丝烟火气都沾染不上。

云州青州之间足有千里,也是这洛水城通着水路海路,才能偶尔见着一两个来这边做生意的云州土著。这小小客栈里就有两个,也只能说是很碰巧了。云州大汉愣愣地看着那少女,发了会怔,突然站起走了过去用云州土话打了个招呼,少女看到同乡,也面露喜色邀请大汉坐了下来。过了一会,这云州大汉突然站了起来,对着周围的众人高声说:“诸位兄弟朋友。黄某刚来洛水城没几天,想不到在这千里之外的青州还能碰见云州老乡,实在是太高兴了!今天晚上的酒饭我就请了,大家请随便吃!”

远处,白衣少女还是和昨晚一样的趴在那岩石上,姿势都没变过,只是闭上了眼睛,似乎睡着了。即便如此,这里几人也很小心,不愿意让她听见他们之间的对话,刻意离开她有一段距离,但是好像又不放心,不敢离得太远,几人的眼光也都没有完全从她身上挪开过。

这位青州大侠三十多岁,一身宝蓝色的绸缎劲装,腰挎长剑,含胸昂首,双眉紧皱。即便在这荒郊野外呆了有段不短的时间了,他还是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很整齐,很有气势,保持着一个大侠该有的样子。

“随便你吧。”小夏也只有这样回答。

“当然随便我了!”少女是一副这理所当然这还用问的表情,她用一根手指戳着自己的额头,皱起眉来。“嗯,让我想一想”

想了一会,似乎还是得不出什么结果,少女叹口气,摇摇头:“还是想不出来,算了,先试试这个吧。”

说完,少女那只手指头就放在了小夏的心口上,开口念道:“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若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

随着少女清脆柔和的声音,小夏似乎觉得到身体里那些已经根深蒂固的僵直感开始在松动,刚开始他还以为是错觉,但是眼角也能看见自己手上皮肤中那些红丝也在一一消散不见,很快的,他就发现手指能弹动一下,手能微微动一下,等到少女口中的经文念完,那些僵直感已经完全不见了。

小夏翻身爬了起来,表情古怪地愣愣看着白衣少女。少女还是笑眯眯地看着他。

说老实话,少女这样做,他既觉得匪夷所思,又隐隐有些直觉一定会这样。想了想,他还是问:“为什么你不杀我?”

“咦?你希望我杀了你吗?”少女好像有些意外。

“厄不是。我只是想问,为什么你之前杀其他那么多人,现在不杀我?”

“因为他们想抓我,想杀我,我肯定要杀了他们。那些逃跑的一定也会带来更多更厉害的家伙,所以更不能放过。你虽然之前抓我,但是后来又喂我喝水,喂我吃东西,现在又放了我,我当然就不杀你了。”少女凑近了一点,眼睛睁大了盯着他。“还有,最主要的是我不讨厌你。”

少女的回答和小夏预想的差不多。妖怪的想法,或者说动物的想法就是这样,简单直接,善意和恶意都会得到最直接的回应。所以小夏有时候真的觉得和妖怪打交道比人打交道轻松得多,甚至更安全。

“那你不怕我把你的事告诉其他人,让他们来抓你?”小夏又问。

少女又笑了,这一次笑得有些狡黠:“你敢?”

小夏默然,他确实不敢,就算不是顾忌白衣少女他也真的不敢。净土禅院护法金刚的一条命抵得上他这无门无派的野道士的一百条命,此外还有洛水帮的三位护法及一众好汉,虽然这些人的死实际上和他无关,但现在只剩他一个人活着,那有关没关就不是他能说了算的。更别说这白衣少女身上还带着净土禅院的一个大秘密,他只有疯了才会把这些事告诉别人。

这样说来,能看出这一点的少女似乎又应该很聪明。

“嗯还有,我知道你不会。你虽然有些怕我,但是是这些人里面唯一不讨厌我的。你是个好人,和那个老和尚一样的好人。”

说这话的时候少女凑得更近了,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纯净得像婴儿,但又隐隐透出一层若有若无的奇怪光芒,居然让对视的小夏有种衣不遮体的慌乱感觉。那一颗金刚舍利子带给这妖怪少女的不止是几门法术,好像还有其他更多更深的东西。

“厄多谢。”小夏发现他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少女问。

“尽快先离开这里吧现在能走出去了么?”小夏左右看了看周围这一片巨大的土坑。刚才灭怒和尚这最后一下的动静实在太大,说不定洛水城那里都能感觉到,派人来查看不过是迟早的事罢了。“

“能,那我们一起走吧。”

“啊?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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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茜死了。也不知是李大侠用力太猛,还是她肩膀上的剑伤流血太多,抑或是盖在脸上的那片衣服太厚又浸透了汗水,总之当小夏过去查看的时候神机堂女香主那赤裸裸的身体上已经没了气息,只剩一张苍白扭曲的面孔用一双死鱼眼瞪看着隔着那片碎衣服的天空,好像她致死也想不通为什么她算计得如此巧妙,却落得这样一个结果。

至于李玉堂大侠,小夏也没注意到他那惨嚎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腰斩之后的人虽然必死,却不会马上就死,李大侠最后似乎终于没在剧痛和恐惧之下被完全击垮,他还是撑住了气,找回了点大侠该有的硬气,用手蘸着自己的血在地上写了几个字,为后来人解释一下他落在那边没穿裤子的下半身。

‘误被宵小暗算服下阴阳合欢昔’

看着这几个字小夏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从腰间摸出那粒暗红色的小药丸丢在那个没写完的‘散’字旁边,转身对着那依然没瞑目的半个青州大侠说:“我真的没给你下药我真的只是想诈你五十两银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