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波罗死了吗?

好象为了证实他的话。从背景处突然响起定音鼓和钹的巨响。亚丹象是害怕似地向他偎依。快走!

许久,女人们听见陆尘在屋里的叹声:“打吧打吧,什么时候打到我死了,看看你们怎么办?!”

羽在落地窗外清晰地看到小桃那曾经无比亲近的脸,那双美丽的眼睛。但是她没有进去,她停留了会儿,慢慢地走了。小桃走后直没有给她来信,后来,她终于知道小桃走的真正原因是她母亲为她在城里找了份工作,连电报也是假的,她的母亲梅花活得好好的。

她投环而死,用的是极洁静的白绫。善祥抚尸大哭,善祥知道她之所以用白绫而不用匕首,完全是为了怕鲜血给善祥带来麻烦。善祥把自己最心爱的衣裳拿出来给她穿了,又拿出整整匹白绫,命两个可靠的丫头细细密密地把她的尸体从头到脚裹了,然后率女馆所有的姐妹跪在尸前,祈祷。

西覃山金阕寺。她记得,在童年的时候,外婆对她讲过金阕寺的故事,那里有位刺青大师,叫做法严。

缺席审判10

羽仓惶奔回房间,外婆正在沉沉睡梦中打着巨大的鼾声,与外面的巨雷互相呼应小小的羽觉得自己无处可逃不要脸这三个字象烙铁样烫在她的心里许多年之后她回想起这幕她依然觉得烈火焚心。六岁女孩的羞辱笼罩了她整整生这羞辱完全是莫名的,与她毫无关系,却要她来承担这斥责真的让她觉得自己有罪,自从这天开始,她永远觉得自己是错,她所做的每件事,还没开始,便会有强烈的失败的预感后来她真的败了,被周围的人彻底打败了

羽蛇其实是我的家族中的个女人。我对于家族的研究已经有若干年了。在我看来,家族与血缘很有些神秘,而母系家族尤甚。为了看到它是如何形成的,现在我们可以选取只非常大的国际象棋棋盘,在棋盘中心置皇后。她不允许移动。但是允许兵在棋盘上四个方向的任何方移动,从棋盘边缘上的随便什么起始点起步,按照指示完成随机的甚至醉酒者那样凌乱的起步,每步的方向是从四个相等机率的方向中选定的。当个兵到达紧靠原始皇后的个方格,它自己就变成新的皇后,也就不能进步移动了。最后,个树枝状的而不是网状的皇后群体逐渐形成,这种神奇的树枝,在现代物理学中,叫做“威顿──桑特簇”。

那天,闹中取静的只有韵儿,韵儿虽然才只有4岁,却很知道乱中取胜的道理,她先是趁着若木没注意,拿了她的扣子盒,外婆的扣子盒直是韵儿想玩的,若木却直不许她玩。这回趁着乱,韵儿不但玩了,还拣了几个漂亮的大扣子自己收了。并且,在找着扣子盒的同时,韵儿还找着了外婆收着的盒巧克力,她块块地吃,会儿就下去了半盒。弄得那几天韵儿直不想吃饭,连拉出的屎都是巧克力色的。

广场12

徐小斌

羽直瞒着家里──她在厂子里干的是装卸工。羽直托着亚丹帮她找活干,有天亚丹回来说,招临时工,可惜你干不了。羽听是装卸工就笑了。羽说亚丹你真小瞧了我,我就是干这个的出身。我扛过160斤的整袋麦包,还上跳板。亚丹上下打量了她下:“我还不想帮你叫救护车出医疗费。”

但是最后亚丹还是答应了。羽上班了,可所有的人都看着她的细腰摇头。装卸班不是没有女人,都是万吨水压机式的。羽的体积只有她们三分之强。可装卸班是计件的,羽绝对沾不了她们的光。

头回背尿素,都是百斤袋的。羽很有信心地弯身等待着,但是那尿素往她身上压她就来了个趔趄,但她强迫自己稳下来,在周围片不信任的目光中步步走向仓库。但是她自己明白,她心口下面有个地方在疼,那种疼痛有点让她害怕。

她忽然明白,青春这个字眼是多么值钱。那不过只是几年前的事,但是青春帮她抵挡住了灾难,而现在,从外表看她毫无变化,可内部的零件早已不是前几年的了。内部的脏器与肌能,每天每天都在变化,每个昨天都不再,每个今天都是唯的。就象那位古希腊的哲学家说的,人永远不能进入两条完全相同的河流。人的身体也在象河流样变化,也许比河流变化得更快。

羽咬牙挺下来,总算拿到个月的工资,除了个月八块的饭钱,她把剩下的22块全部交给了亚丹──她不想欠任何人的。亚丹抵挡不住她的固执,就把她的钱存了起来,亚丹想,总有天她要用的。

但是地震之后,羽的运气就不那么好了。那天,就是她忍受不了家委会而搬到厂里住的第二天,暴雨倾盆,装卸班接到抢粮的紧急任务,都穿着雨靴,趟着齐腰深的水往粮库奔。水是漆黑的,上面漂了层油。是对面橡胶厂流过来的黑水。那黑水已经把压在底下的粮食淹了。

二百斤的整袋,羽几乎听得见骨头的碎裂声。如万吨水压机般的女人也倒下了。但是羽依然踉踉跄跄地扛,她听见万吨在骂:“想当劳模咋的?整天丧着个脸,小命儿搭进去也没人说你好!小心腰拧了,孩子都生不下来!”

羽的眼泪和着雨水在流,谁也没发现她在哭。连她自己也没太在意那泪水。她只是忍不住,下意识的。自从广场上的那个雨夜,她觉得自己长大了。世上并不只她个人受苦。她惦着那对美丽而富有性别感的背影,自从他们在那个雨夜的警车中消失之后,杳无音讯。但是她羡慕他们。她多么希望能和个人同生共死。但是世界上有些人天生就是孤独的,天生就是要被人群孤立的。羽不幸陷入了那被孤立的沼泽里,无法自拔。多少次的祈祷,她希望心里的那个神明来救她。但是神明默zhaishuyuan然不语。

现在我们可以看见那个女孩,那个苍白瘦弱的女孩,背负着那么巨大的粮袋,就象耶酥当年驼着十字架。她的神态其实很奇怪,琢磨不定,好象在谛听着什么。她真的是在谛听,听着骨头的咯吱吱的碎裂声,那种碎裂声代替了耳语。后来她不再听了,在粮库边她软绵绵地坐下来,掏出块脏兮兮的手绢,把什么东西吐在手绢上。假如我们离得很近便可以看见,那是小块血。是鲜红的。奇怪的是女孩的神色并不怎么慌张。相反,她吐出那小块血之后就心安理得多了。

亚丹是第三天放出来的。亚丹的样子让羽害怕。亚丹说,他就关在半步桥监狱,要告,告他们随便抓人。羽问:向什么地方告?亚丹怔了下,说总有地方可以告他们,我们去找,找权力最大的领导。亚丹说这话的时候才来得及看羽眼,亚丹就吓了跳:“出什么事儿了?你的脸色怎么跟凉粉儿似的?”羽默zhaishuyuan然不语。半晌抬起头说:走吧,我们去找。

广场13

徐小斌

羽个人走进那座大厅,亚丹被挡在了那座大楼之外。

就象当年荆柯刺秦,秦舞阳被挡在了门外,走进大殿的只有荆柯人。羽很骄傲。

但是羽的记忆总是把真实变成虚幻。在羽的记忆里,大楼顶层是间空旷的大房子。有张巨大的长条形的红木桌。就象张放大了的长形会议桌那样。桌子两边很齐整地坐着两排衣冠楚楚的男人。当时正在讨论着个什么问题。男人们都很文雅地用手帕半捂了嘴,低声地发表着自己的见解,那种低低的声音在巨大空旷的房子里变成了如同蜂群般的嗡嗡声,那种声音很快聚拢又消散,消散又聚拢。

这时羽走进来了。

羽走路的时候没有点声音。男人们是凭感觉才发现有人进来的。待到羽的影子投射到长条形红木桌面的时候,太阳刚刚挂在对面的楼檐上。太阳碰到玻璃发射的白光使人睁不开眼。所以,男人们追随羽的眼睛碰到那白光就遁去了。他们只能低着头,他们看到羽笔直笔直地向他们走来。这时他们才来得及大叫:“怎么回事儿?!抓人!抓人!!”

但是已经晚了。羽走到红木桌前的时候就轻盈地跃,跃到桌面,男人们看到双纤秀的赤脚从容不迫地走过长长的红木桌,红木桌的尽头,是那扇敝开着的玻璃窗。

羽就那么从容那么轻盈地跃了出去。她可不愿象荆柯那样被人抓住跺成肉酱。她不愿让人碰她,尤其不愿让这些男人碰她,她嫌他们脏。

男人们张口结舌地看见她扔在桌上的张纸。纸上写着:“烛龙被关在半步桥监狱,他是好人,请把他放了。”

多少年之后人们还在议论着这件事。当时些要人们正在那座楼上与国际友人谈判,大鼻子小鼻子黄头发黑头发的男人们都被那个擅自闯入的女孩吓坏了,折服了。由于这事件的发生,有关的规章制度整个被重新修订,那天值班的所有警卫都被撤职查办,那天所有进出大楼的人都被隔离审查。值班警卫指天划地地保证,确实有两个女孩要进去,但他毫不留情地把她们挡在了外面。除非除非她不是人。警卫班长的汗下来了──他的刺刀可以挡得住人,可是挡不住鬼,莫非她是鬼?!

对于国际友人的解释是:那是个患了严重精神分裂症的服务员,突然发病,没有料到。这种解释流传甚广,为羽在若干年后的脑丕叶切除奠定了牢固的舆论基础。大鼻子们耸着肩表示遗憾,说这真是太可惜了,因为他们注意到她的双赤脚非常美丽,有这么美的脚的女孩定也有张美丽的脸。

那天路过那座大楼的人还记得,当时看到个女孩轻盈得象树叶似的向下飘落,当时他们都被那奇异的景象吸引住了。

那个穿着朴素的女孩跌落在地的时候并没有出血,没有出血自然更让人害怕。五分钟之后来了救护车。医院的诊断是肝脏破裂,多处骨折并发软组织损伤。但是肝破裂的病人竟然没有死,她活了下来,整个身体几乎被重新缝合了遍fanwai。被重新缝合好的羽走出医院的时候,另个时代已经开始了。

月亮画展1

徐小斌

金乌觉得,真正属于自己的时代开始了。

金乌是演员。金乌演过间谍。但是金乌并不满足于当演员。在个时代的初始,有许多新鲜的让很多人望而却步的事情发生。金乌却没有却步,她冲了上去。她自由选择了模特这个职业,而且是做画家的捰体模特。这个职业,收入甚丰,也不需要太死板的上班,金乌下子就获取了钱和自由,然后她用这两样东西换取其它的系列的东西,她的生活状态下子就形成了良性循环。

在那个时代的初始,那座全国最权威的美术学院招收了第批捰体模特,这件事在当时的整个社会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国人的禁欲运动已经进行了十年,有如阿拉伯神话中魔鬼与胆瓶的故事,那魔鬼,旦冲出了胆瓶,便再也回不去了。魔鬼在这片古老东方的土地上游荡,与那些剩余的早已残缺不全的“主义”结了缘,生出或者流产了批已经成形的怪胎。

也有骄子。那座皇家的艺术殿堂,就有着批艺术的骄子。十年于他们,变成了生的积蕴。因此当他们终于可以如另个世界的同龄人样享有画模特的基本待遇时,他们都很激动。

第批模特都很美丽。特别是与那些已经年近五十的老模特相比。但是心态却是迥异的。金乌认为,做捰体模特很正常。它不过是种职业。和教师,和演员,没什么两样。金乌的心永远是健康明朗的。她爱自己。爱自己美丽的捰体。──感谢上天,只有个金乌。当她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她的心是沉潜端庄的,她的表情是生动自然的,但是另外所有的人,那些教师,那些学生,那些所有的男人与女人,都在心里同时发出了声惊叹,惊叹上苍竟有如此美丽的造物。但是惊叹过了,也有人疑心,这样的身体,实在不象华夏的后裔。除了丰||乳|突臀之外,连体毛也是金色的,卷曲的,象是种纤维样,很不真实。

油画系的钛白便是疑心的个。钛白是新时代初始时最早留长髭长发的男人。看上去象个神父,而且是中世纪大教堂里的神父:见过世面,又有几分矜持。钛白边作画边思考着,钛白的思考妨碍了他的作画,以至两节课下来,他没有完成作业。于是,顺理成章地,他邀请金乌加班,晚上,在他的宿舍。

钛白已婚。太太在文联做事,另有住房。钛白同房间的钴绿是学生干部,常常深夜方归,于是钛白便有了很大的自由活动空间。应当说,钛白是颇有天份的,并且自视甚高。但是钛白有种疯狂的对于美的向心力。钛白生只做件事:发现捕捉和占有世间的切美丽,然后再更新。

所以当他感受到金乌的美丽时,第个冲动就是:捕捉和占有她!

当时正是春末夏初的季节,还微微有点凉意,所以金乌脱去衣裳之后便裹上了条毛巾被,毛巾被是金乌自己带来的,她不愿意用别人的东西,看到钛白和钴绿的床铺之后她很床幸自己带了毛巾被。金乌裹上毛巾被,依然闻得见股说不出的气味,那好象是油画颜料廉价香水和男人脑油混合在起的味道。金乌闻见那味道之后就把所有的窗子都打开了。

“你还热?难道?”钛白喜欢用倒装句说话。边在调色板上抹下道钴蓝──他打算用蓝调子来画她的捰体。

“我在想,久居兰室不闻其香,大概反过来也样。”金乌说话历来不留情面。在他的示意下,她这时揭开毛巾被,斜倚在床上,用毛巾被隔离开他的床铺。

“你真厉害。”钛白显出副很聪明的样子,面朝床上喷香水,“好些了吗?现在?”

“我想你还是快些画吧,应当从我摆好姿势算起──”

聪明的钛白忽略了金乌这句极其重要的话,以至于犯了个不可饶恕的错误。面对着个丝不挂的美人,画家钛白略略有点乱了方寸,他的笔有些颤抖,不由自主地强调着她的某些部位。“是蓝色的,表现主义。”他安慰自己。

当时宿舍里开了三盏灯。灯光交叉的焦点恰恰停在金乌的身体上。灯光掩饰了宿舍里破败的景象,勾勒出金乌身体的曲线,那些明亮的曲线帮助了表现主义的画家,但是灯光又给人种虚假的感觉,好象那个半透明的隐隐露出毛细血管的肉体变得物化了,不那么真实了,美自然是美的,但美得象艺术品,而不象真人。

画家丢开画笔,开始抚摸他的艺术,他沿着那道明亮的光,很顺畅地延续下去,在那些起伏的部位他稍作停留,他好象想通过触觉颠复关于艺术品的想法,他宁愿斜倚在那儿的是个有缺陷的女人而不是完美的艺术品。他证实了。她的皮肤温暖柔软而光滑,象整匹高档的丝绸,手感非常棒。他证实了这个,就开始激动起来,开始作准备活动了。

“怎么,你也想搞行为艺术吗?”丝绸样的女人忽然开口了,她的声音也象绸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