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棋,等他踅到石桌子旁准备重新写诗时,发现诗已经被人续过了,笔迹娟秀。诗曰:

正在吃早餐,忽然有人叫:“丁教授,早上好。”随着叫声,向雪莹已经飘然来到了身边。

“我去我去。”鞠进马上自告奋勇。于是他们一人一摞地抱着文件离开了洪涛办公室,向学术中心走去。

女孩点点头,说:“我妈得了肺癌,医院要交两万块钱才能开刀,所以现在只能暂时住在走廊上。”

“你是发糕?”丁一不确定地问。

这时房间里的电话响了。丁一过身去接起电话,里面有一位娇滴滴的女性声音:“请问您需要按足吗,为您解除疲劳。”

都是一些什么乌七八糟。丁一像听另外一个星球的故事,目瞪口呆。

“哪里哪里,缪夸缪夸。”宁任满嘴谦虚,粉刺此起彼伏地在水晶灯光下闪耀着,兴奋异常。他的身边有个二十来岁的娇巧女孩,面颊丰腴,双眼流盼,笑意盈然。丁一发现她的肚子微挺,像是有了身孕。

“哦。前面说过,申请报告递上后要公关。到上面去拜访,得送钱送礼。”

这帮上了年纪的人自说自话开了,忘了丁一。丁一饶有兴味地从旁笑着看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热烈地讨论,并不在意自己被冷落。丁一很能理解他们。他们那朗朗的笑声在树林里环绕,感染着丁一。上班的人们路过这里,都投过来好奇的眼光。其实这大概是他们这些人每天交的场所,互相交换着信息。老了,不上班了,不再担任重要职务,曾经的佼佼者们已经没有人再注意他们,光环尽失,离荣誉远去。于是这帮失落者们无形中组成了一个团体,形成了自己的圈子。这些共事多年的专家教授们聚集在一起,捡来不少失落感。他们或者重温往昔峥嵘岁月稠,或者夸耀儿女们的事业成就,或者津津乐道孙辈们的健康聪睿,或者交谈旅游心得。至于天下大事,时事新闻那更是了然于胸,依然以天下为己任。丁一遇到过许多老人到国外和子女们生活了一段时间后,觉得不习惯,嚷嚷着要中国。他们缺少的就是这一份同事朋友们之间的亲切感、认同感。没有了这些往昔的同事和朋友,一切都很失落,日子无意义。他们可能曾经在工作上有过许许多多的摩擦,为了分房子,为了提职称,为了出国名额,为了科研经费,为了谁做系任打得不可开交,互相得罪。可是现在一切都烟消云散,大家能够聚在一起,就是前世修来的福份。曾经的敌人现在是最好的朋友,更不用说那些当年的好友,更是相依为命。子女们不在身边,大家互相关心,充满体贴,谁要是有个什么事,都会情不自禁地询问一下。

临走时,洪涛递给丁一一个手机,“丁老师,这个给您用,和人联系方便一些。”丁一谢谢他想得周到。

飞机起飞了,一阵轰鸣,丁一隔着人头从窗子里望去,上了蓝天,白云像棉絮漂浮。

月琴马上嗔怪地答:“不用商量了,他什么时候听过我们的。这个儿子白养了。”

“谢谢爸爸妈妈。yuarethegreatest!”Brain的恭维让丁一夫妇扑哧一笑。是呀,孩子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在他们眼里,整个世界都是他们的大舞台。自己年轻时还不是这样,从中国跑到美国来闯天下,不知天高地厚。

到了家里,丁一刚到书房去看电脑邮件,就听见女儿judy来了,一进门女高音直嚷嚷:“爸爸,爸爸。”丁一赶快从房间里出来,和女儿来了一个大hug,女儿已经快要和自己一般高了,一头短发,非常精神,她现在是学校排球队的力。完了女儿高兴地说:“我们今天赢了,三比零。一个星期后参加statechampinshiptur。”

“瞧你一身汗,洗个澡去。”丁一怜爱地望着满身朝气的女儿说。

“妈妈,这是脏衣服,我扔洗衣机里了。”女儿说完一溜烟地跑上了楼。

看着丁一喜笑颜开的模样,月琴说:“老丁,今天我们就不做饭了,mall的边上新开了一家中国餐馆,很洋气,我们上那儿去尝尝鲜算了。”

“我没意见,听你的。”

孩子们都去忙自己的去了,月琴才问丁一中国之行如何。丁一摇着头,一言难尽。他坦白地对月琴说,自己对现在的中国越来越看不懂了。于是一五一十地将所见所闻讲给月琴听。夫妇两人不免感叹一番,日月如梭,时光不再。月琴在一家公司工作,两人在芝加哥读书时相识相恋。以前她还经常中国,现在越来越不想去了,因为中国的城市改变太大太新,交通越来越挤,老地方都不见了,所到之处,除了高楼还是高楼,到哪里都一样,一切太陌生。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她就想看看以前长大的地方,重温孩童时光,找些许忆,孩子们经常会问她一些自己小时候的事情。但是门前的老槐树没有了,老房子拆迁了,以前小学校门不见了,亲切感没有了。当然还有那越来越严重的空气污染让她很不适应。她有气管炎,每次一趟中国都会诱发咳嗽。老朋友老同学见了面,喜欢摆阔,请吃请喝,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因为她吃东西一向很控制。见她扭扭捏捏的样子,熟人们有时开玩笑讥讽她娇贵,嫌弃她们,不给面子。再有亲戚熟人的小孩长大了,都想到国外读书,找她帮忙,不胜其烦。现在的中国孩子从小娇生惯养,生活能力差,怕出了差错不好交代。诸如此种,慢慢就懒得中国了,觉得那是一种负担。于是只和一帮要好的姐妹们相聚,一起散步,一起瑜伽,一起学画,一起去outlet买便宜的批发衣服。再不就是去看女儿打球,参加学校的ptA,过得蛮充实的,心情愉快。每年旅游,不是欧洲就是南美洲,来后将拍的照片在上发,引来一帮友分享吹捧,大家嘻嘻哈哈,评头论足,交流见闻,然后定好明年的旅游计划。

晚上他们开车来到中国餐馆,里面果然装潢得精致,各种工艺品字画挂满了墙壁,或墨梅,或翠竹,或残菊,或睡莲,不一而足。连雕木红漆桌子面椅子背上都是王羲之的兰亭序行书。老博士毕业,先前在一家公司做技术工作,前一段时间经济不景气,失去了工作,于是开了一家高档次的中餐馆。因为有学识,老的品味就不一般了,强调档次。除了装潢,菜的式样也很讲究,中国各地风味兼顾,美式中餐也有。见他们进来,穿着讲究的服务员将他们领进去就坐,倒上茶水。丁一顺手拿了一份当地的华文报纸。月琴点菜时,一对儿女打打闹闹,judy抢过哥哥的智能手机,见上面有一个漂亮女孩,追问他是谁。Brian有点不好意思地说:“weareseeingeachther。”

“真的?mamy,dady,thisis哥哥的girlfriend。”judy快手快脚地将手机递给了月琴。月琴端详了半天,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又将手机递给丁一。

丁一接过手机,见上面一个女孩子眉目清秀,大大方方,笑得很灿烂阳光。“多久了?”丁一问Brian。

“半年多了。我们一起到非洲去做的service。”Brian答父亲的提问。

“有没有可能见个面?”月琴按捺不住,想见这个女孩。

“恐怕不行,她人在加州。我们后天就要启程去非洲了。以后一定有机会。”Brian如实答。

月琴和孩子讨论着这个女朋友,丁一低头看报纸,上面有一条新闻,说今年当地的美国学校招收的中国大学生突破了纪录,有四多人。丁一读了不免感叹现在中国的家庭真有钱,一个个都往国外送,一个学校就有这么多学生,全美国加起来该有多少。丁一记得许多年前自己在芝加哥求学,全芝加哥地的中国大陆留学生也不过才几来人,绝大多数是国家的公派生和访问学者,只有极少数是自费生,也都在餐馆打工养活自己。正看着,餐馆里突然涌进来了一波一波的青年男女,满嘴夹着英文中文,一个个穿着新潮,打扮时髦,派头十足。特别是女孩,几乎都穿着短裤,白嫩嫩的大腿露在外面和美国女孩没什么两样,耳垂上挂着闪亮的耳环,耳朵里塞一个iphne,身子随着音乐微微地扭曲。他们的到来一下子将餐馆的桌子坐满了,然后高声喧哗,呼朋唤友,点了许多菜。丁一想这大概就是这四多学生中的一部分了。

月琴也注意到了这些年轻人。她对丁一说:“现在中国的富二代真有钱,听老说,这里每天都是这样,出手大方。”

“妈妈,你们当初来到美国学习是不是也常常在外面吃饭。”judy好奇地问,她对满屋中国来的学生充满兴趣。

“没有。我们那时没有这么多钱。”月琴答。

“外公外婆不给你们钱吗?”

“那时中国还不富裕,他们没有钱给我们,我们得靠自己挣钱。现在中国经济发达了,又都是独身子女,条件自然好许多。”

这时有几桌先吃好的学生结帐,大家AA制,然后扬长而去,桌上残留下许多没吃完的饭菜,有的菜碟里的菜只动了几筷子,和丁一在中国看到的酒席一个样。

“他们为什么不bxing,多浪费。”judy看着服务员收盘子不理解地问。夫妇俩无法答。丁一一家每次外出用餐,没吃完的东西都像美国人一样打包,孩子们习以为常了。他们常常教育子女要养成节约的习惯。丁一想起来在中国时时被请吃喝,丁一让他们不要点太多,人却说要是饭菜吃完了,就是对客人的不敬,没吃饱。结果每次吃完了都有许多留下来,当然没有打包这一说,显得有财气。在吃的上面,充分体现出中美两国的消费观念差异来。这些从小没有吃过苦的中国留学生们,从小在中国长大,耳濡目染,自然就养成了这种习惯。早年间丁一留学,看见台湾日本来的留学生就和现在眼前的这些大陆留学生是一个富裕感觉。那时大陆留学生寒碜,有一次他和月琴到一个香港人开的店里面去想买一只电饭锅,店小姐用香港英语吊吊地说你们买不起,嘴里咕噜了一句reda,再也不理他们。

看着这些和自己同龄的人如此铺张,Brian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说:“在非洲有许多难民没有吃的,饿死了许多人。shuldn’twastesmuch!”

judy也接过话头:“昨天我们还捐了许多fd和衣服给教会救济穷人。”

兄妹俩很有自己的想法。听了自己孩子们的话,丁一很欣慰他们能够认识到节约,尽管他们从小生活富裕,不愁吃穿,教育良好。丁一突然想,如果自己当初到了中国,孩子们还能这样吗,是不是也像其他桌子上的年轻人一样奢侈浪费摆阔。按说都是在中国家庭长大的,生活在太平洋两岸的年轻一代差别为何这么巨大,价值观点大相庭径。中国以前不是这样的呀。丁一记得小时候吃饭饭粒调到了饭桌上,父亲一定让自己捡起来吃掉,不许浪费。那时粮食紧张,更何况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穷苦劳动人民没有得到解放。“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这是当时非常流行的标语口号。这些年轻人的父母年龄和自己差不多大,小时候应该接受同样的教育,那时大家都吃不饱,为何他们的孩子们如此铺张浪费呢。

正想着,突然耳边响起了声音:“丁老师,您也在这里用餐啦。什么时候来的?”他头一看,原来是自己实验室的学生胡序。她正和其他几个人刚进来,明显也是来进餐的,看见了丁一就过来打招呼。

丁一答:“今天刚到。明天我到实验室。”

胡序说:“我们到那边去坐了,明天我到您办公室去找您,有好结果向您汇报。”

“去吧去吧。”丁一知道,有自己在这里,他们不自在。正好也吃完了,就和家人付款起身离去。

到家里,Brian将自己在非洲拍的许多照片在电脑上放给一家人看,那一幅幅贫穷的照片触目惊心。有一幅排队领食物的照片,黄土地上排着很长很长的队,大人小孩骨瘦如柴,双眉凹陷无光,一个个瞪着绝望的眼睛。judy睁大了两眼不可理解,问了哥哥许多问题。Brian说他在一家红十字会医院工作,条件非常简陋,缺医少药,每天都有人死。

“你行吗?要去那么长的时间。”月琴听了Brian的介绍揪心起来,她开始担心起儿子来。

“行。”Brian斩钉截铁地说。“我要是不去,谁去呢?”儿子宗教似的执着,让月琴无言以对。

“将来我也要去。”judy似乎被看到的一切深深触动,她有点激动,热血上涌。

丁一的脑子里却想着另外一事,心里觉得中国真了不起,不管有多么不好,能够解决这么多人的吃饭问题,就是一个了不起的成就。丁一记忆犹新,小的时候家里粮食经常不够吃,许多人也是骨瘦如柴。他对待中国的感情现在很复杂,爱恨交加。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