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皇上的意思,今年只怕还是小选。”阮夫人到底是给颜氏布了一筷菜,才肯坐下来,“据说是只要五品以上官员家的女儿,并不选宫女。皇上三年前不是节俭了宫中用度么?总说用不了这许多宫人,又何必再不停地选进来。”

绮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陪着站了一会。乔连波啜泣片刻,终于收了泪,不好意思道:“却是劳烦表姐了。”

可是乔家姐弟却是不同,那可是老太太自己亲生女儿的骨血,那份儿宠爱,跟对吴知雯又怎能相同?

绮年赶紧一笑:“珊瑚姐姐,外祖母起身了吗?我来给外祖母请安。”

绮年也不禁笑了起来。显然这湘云在李氏面前是十分得心的,才敢这样的说话。当下便道:“有劳湘云姐姐了。我这个如鹂丫头也是爱说话的,若有姐姐陪着,别人不说,这丫头必然是求之不得。”

绮年刚才站在那里,早就把厅里众人都悄悄打量过了,知道方才上来劝解的中年妇人就是吴若钊的妻子李氏,当即上前一步行下礼去:“给舅母请安。”

一桌八个玉色小碟,每碟一种点心。绮年拈了一块芙蓉糕吃了,虽然有些凉了,但还是新鲜的,想来也是早晨刚刚做好的。乔连波姐弟也小心地吃起来,翡翠就在一边倒茶端水,一边闲闲寻些话出来说。

单这一房,就有妻有妾,有嫡有庶,绮年听了顿时觉得头大。然而吴若钊已经算是相当自律的了,听说纳妾也是因为李氏生儿子伤了身子不宜再生养,这才纳来开枝散叶的。但是妻妾之间的关系……从刘嬷嬷略微有些躲躲闪闪的回答看来,应该不是很愉快,似乎孙氏仗着生了儿女,又是老太太赏的人,在家中多少有几分拿大呢。

林夫人越发和悦,望一眼赵燕和身后的男子:“这位是——”

“快请到偏厅待茶,我这就过去。”既是只有女眷,周立年就不好过去了。

如燕一怔,随即道:“奴婢是家里逃荒来卖在这里的,这都七八年了,早不知道父母都去了哪里,自然是跟着姑娘的。如鹂老子娘也早去了,被哥哥嫂子卖出来,想来也是不肯回家的。”

屏风后头绮年和吴氏也怔住了,一时间厅里众人都静了下来,只听李氏怯生生的声音:“是。二嫂原说年前便要请族里长辈来主持这过继之事,怎的——二嫂今日就请了四叔父来,莫非今日就要定下此事么?”

周立年微微一笑,点头道:“我晓得。”

吴氏没有这方面的心眼,却不代表她是个傻子,三房这些做派她未必看得十分清楚,但是经人一提,也就明白了,不由得又恸起来,拉了绮年的手落泪:“我的儿,只恨你爹爹没福,这么早就扔下咱们去了……”

将至中秋,韩嫣却遣人送了封信来,约绮年出去吃茶。

这荷包是石青色底子,上头绣了粉白淡红二色桃花。韩嫣性子开朗,喜穿鲜亮颜色,这荷包底色既压得住,上头桃花颜色又干净俏丽,配着最是合适的。今日恰好穿的是杏红小袄并天青色锦裙,当下便将荷包挂上,笑道:“到底你的绣工好,绣出来的桃花鲜活水灵,颜色也好看。我若系着回去了,被我娘看见,少不得又要拿你做个榜样,骂我笨手拙脚了。”

吴氏并不经常与绮年说起外祖家事。周老爷过世前她是顾不上女儿,过世后她自己身子也垮了没有力气多说话。不过绮年从她的只言片语中也听得出来,吴氏虽然是元配嫡女,但在这种继母身边,日子想必也不太好过,更摆不出嫡长女的谱来。

没错,周绮年,曾经做过翰林院侍读的周显生老爷的独生女,其实是个穿过来的,上辈子,她叫苏浅。

李氏卸了簪环,在丈夫身边坐了下来,含笑道:“那孩子本就是懂事的,只是年纪小些,沉不住气也是有的。”

吴若钊点了点头,已经想到别的事情上去了。李氏不见丈夫说话,也只好脱了外衣上床躺下,正要朦胧睡去,忽听丈夫道:“若是今年当真要选,我看,还得早去打点一番,将雯儿的名字划了去。”

李氏清醒过来,低声道:“老爷的意思,不愿雯姐儿去待选?”

吴若钊叹了一声:“自然不愿。雯儿的才貌,若去待选,说不得也能进宫。可是她那脾气,进了宫还不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

李氏犹豫片刻道:“可是若照四姑太太所说,今年是为几位皇子选妃。几位皇子都是好的,若做了王妃,将来也是逍遥度日。我看雯儿的意思似乎有些……”

“她知道什么!”吴若钊断然否决,“几位皇子不错都是好的,但圣上至今未立太子,只怕坏就坏在儿子都好上了。”

李氏虽则从不向丈夫打听朝堂之事,但各官员的夫人们自有自己的交际圈子和消息渠道,闻言不由一惊:“老爷是说,怕皇子们将来争嫡?”

吴若钊长长叹了口气。如今的中宫皇后只有一位大公主,并没能生出皇子来,却把一位已故婕妤所生的大皇子养在膝下。二皇子出身更加卑微,母亲本是个宫人,后头生了儿子才封了个婕妤,并不受宠,但二皇子本人却是十分聪慧,极得皇上喜爱的。三皇子年纪较小,但他的生母却是郑贵妃,自己的地位既尊,娘家又是恒山伯府,靠山强大。再下头四皇子夭折,还有一位五皇子,今年却只三岁。虽说皇帝春秋还盛,但毕竟已是五十多岁将近花甲的人,也该要考虑立储之事了。

“父亲曾说,为臣之道,还是该做个纯臣。”吴若钊忆起父亲临终之时的遗言,眼眶微热,“当初今上还在潜邸之时,谁能料到他有九五之份?那时候支持上头各位皇子的官员们,如今都怎样了?”除了支持太后的一队人马之外,其余各党都受到了影响。这还多亏着皇帝是个宽厚的,只抄了几家闹腾得最厉害的。不过有些人家,非常明显地仕途一路下滑,十几年间就今非昔比,自然也是因为当初站错了队。

“只有我家,几乎未曾受到波及。全因父亲只忠于皇上,不曾去偏倚任何一位皇子。”

吴老太爷在国子监的时候可称德高望重,皇上特地请他去为诸皇子授课,所以几位皇子跟他都是熟悉的。他为皇子师的时候就是不偏不倚,除了格外敬重一下太子,对其余皇子一视同仁。后来诸皇子们渐渐露出夺嫡苗头,他作为清流之一自然也有各方拉拢,但他只效忠皇上,对皇上封的太子恭敬有加却不逾矩,并不理睬其它。结果诸王大乱的时候他确实受了冷落,但尘埃落定之后,他却以帝师之尊,擢升大学士,加太子太傅衔。

“如今,皇上迟迟不立太子,只怕又有前车之乱哪……”

“那皇上为什么不立太子呢?”李氏对朝政之事不是特别明白,“当年先帝就是吃了这个苦头儿,到后头匆匆立了太子,却已晚了。虽说皇上因此而——但诸子相残,这……”看着自己的儿子自相残杀活不下来几个,难道很舒服吗?

“皇上也难哪……”吴若钊叹了口气,“昔年太后还生了儿子呢,只因不是长子,还闹出那么一场大乱来。如今皇后无子,长皇子和二皇子出身皆卑,都不如三皇子母家尊贵,更是麻烦哪。”

李氏听了也替皇帝发愁,然而那毕竟是男人们的事:“如此说来,咱们家确实不能送女儿去参选了。”

“我意已决。”吴若钊看着淡杏色的帐帷出神。留夜的一盏红纱灯的灯光投在上面,氤氤氲氲竟然微有血色,“不过,只怕二弟那边不作如此想。”

吴若铮的性子与大哥截然不同,虽则也是个文人,却是个杀伐决断的性子。且他是庶子,多年来官场拼杀,更多是靠着自己的努力,因此主意格外的大。就是吴老太爷生前,也不是很能管得住他。如今父亲不在,异母哥哥的话就更难让他听从了。

“老爷好生跟二叔说说,自家兄弟,把话说开来总是好的。”李氏这话说得也并无把握。虽说吴家这一代只有兄弟两个,但二人的关系并不十分融洽。

吴老太爷治学为官名声都好,可说修身平天下皆有所成,唯独齐家这一项情况不甚佳。他初娶六品武官之女黄氏,黄氏理财管家是一把好手,唯独行事太过刚硬。吴老太爷那时候年少,意气风发,少不得也向往个红-袖添香。无奈黄氏女工出色,还会骑马拉弓,唯独不爱读书。

说起来也是黄氏这不通诗书的名头太响了,吴老太爷的上司怜他对着悍妻无话可说,便送了他一个妾。这妾本是个官家小姐,后来家里犯了事被抄没,女眷皆成了官奴。这小-姐却精于诗画,恰是吴老太爷心目中的红颜知己。

本来这不算什么大事。再是个知己,也是个官奴,就算再抬举也抬举不上去,生了儿女身份也不高。可是黄氏眼里不揉沙子,虽对庶子庶女并不苛待,却对这妾十分厌恶,闹了不少的气。吴老太爷在朝廷上十分圆转,在家里却做不到这么自如,虽不至于到家宅不宁,也是差不太多了。

吴若钊八岁之时,黄氏去了,吴老太爷又续娶了颜氏。颜氏进门,对前头的儿女们面子上总过得去,但也并不十分亲近,尤其是嫡庶分明,一对庶儿女的日子反过得不如前头嫡母在世的时候好。到了这时候,四个儿女才渐渐有了点同病相怜的感觉,然而之前的嫌隙终究是太大,因此老太爷去世之后,两兄弟在仕途上虽则相互援手,却怎么也达不到全无隔阂。

吴若钊也叹了口气:“听不听的,我做兄长的也要把话说透。罢了,这些都待二弟回京再说罢。倒是那院子要劳烦你,好生收拾收拾。”

李氏嗔道:“看老爷说的是什么话,二叔要回来,自然是我的事。老爷说这话,倒好像是跟我生分了。”

吴若钊呵呵笑了一声,伸手摸了摸妻子的头发:“霄儿也十七了,他的先生看了他的文章,说今年秋闱十之八-九是必中的。若真中了,他的亲事也可以物色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