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瑚神色更惊讶:“今儿不是请安的日子,太太没跟姑娘说吗?”

虽然天色已黑,但廊下点着灯笼,院子里也勉强能看清个一二。蜀素阁院子不大,却是花木扶疏。虽然此时尚未有花朵开放,黑夜之中也能看见安排得错落有致,想来若是到了花期,必然十分好看。

李氏皮肤白皙,一张脸满月一般,眉眼含笑十分温和。见绮年行礼,便叫身边的丫鬟:“碧云去扶起来,刚才说了地上凉,这孩子这般多礼。”拉着绮年的手仔细看了看,又把乔连波姐弟拉到身边看看,拿出三个荷包来,“一点小东西,拿着顽罢。”拉着绮年的手站起来笑道,“你们舅舅今儿还在衙门里,晚些才回来,兄弟姊妹们先行着礼罢。”招手就叫,“都过来。”

周管事连忙道:“老爷听了表姑娘是总兵夫人一路送过来的,已经叫奴才准备了几色礼物,日后还要再登门致谢的。”

这样的家庭,又不知道兄弟姐妹们的脾气,绮年真心觉得,这日子恐怕不会很清闲的。不过这却不是她能选择的,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多打听一点,免得事到临头手足无措。

本朝如今没有亲王。开国时本来有两位的,结果没过三代,就一起因着谋反的罪名被夺爵了,且事情闹得很大。当然这罪名是真是假就不知道了,但是不知道怎么的,还留下了一位郡王。据说是在那场谋反风波中为皇上很出过力的,皇上特赐其号为昀,并赐宅第良田金帛等物。郡王府之大,乃京城众府邸之首,正经的皇室血脉!

此时麻衣已经脱了,绮年看看自己身上,玉色小袄,蛋青色锦裙,头上几枝素银珠钗,也算能见客的,当即也不再回房更衣,便往前去。

迈出灵堂,远远听得鞭炮声东一处西一处零散地响。已经进了腊月,有那耐不住性子的顽童便提前拿了炮仗来放,却越发显得周家静寂寥落。绮年不由得停了脚步,刚要说话,忽见西边垂月门里走出个丫鬟来,正是如莺。手里提着个食盒,走得几步才看见绮年,忙上来笑道:“少爷还在读书,恐怕夜里饿着,方才在厨房熬了点粥送过去。给姑娘留了一碗在炉子上温着,奴婢现去取?”

吴氏喜出望外,本来还有些不愿过继的,此时却只觉七房如同雪中送炭,一时连说话声音都响了些:“虽不是我请来的,不过四叔父既然今日在,不妨就先把事情定下。说起来这几日开宗祠将立哥儿写在我二房名下也好,免得今年祭灶之时无人主持。”

“哥哥说这些做什么。”周立年熟练地将鱼破腹刮鳞,按在案板上欹起花刀来,“哥哥读书比我扎实,日后高了不敢说,中个举人必定是可以的。我如今年纪也不大,并不耽搁什么。说起来,哥哥有了功名,再说亲事也容易些……”

绮年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缓缓地劝道:“若爹爹看了这样,他魂灵在天上只怕也不安的。如今爹爹去了两年,这事,是该操办起来了。”若是周二老爷刚去世,三房就提这事,自然免不了一个欺凌孤儿寡母的名声,但是如今已经过了两年,再提起来就不但顺理成章,还显得三房关切兄长香火。如此一来,二房也就更被动了。

照这样说,周老爷去世之后,立嗣这事第一能做主的就是吴氏,只要吴氏活着,就轮不到其它几房的人说话。就算三房想随便塞个什么人进来,吴氏不肯,他们也没办法。

韩嫣本是韩同知独女,不免娇养几分,又素性侠气,诗书均好,只是没耐心做女红之类,时常被韩太太训斥。只是训过了,勉强做几针,改日依然如故,韩太太也是无奈。

绮年心里暗暗叹气。吴氏这种性格,确实让她有点无语——遇到事就哭,可是哭有用吗?这种软弱性子,也是运气好遇到了个疼爱她的好丈夫,连公婆也都慈善,婚后十几年都过得称心如意,可是等到丈夫去世,她顿然没了主心骨。

苏浅同学,二十四岁,某私营企业会计,孤儿,死于出差途中一场车祸,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周家大姑娘——绮年。

吴知雯沉着脸不说话。她再有两个月就满十五岁,按本朝例,女儿家十五岁及笄就可以谈婚论嫁,早不是一说婚事就脸红跑掉的小姑娘家。孙姨娘说的这些话,字字句句都是实在道理,纵然她再不爱听,也不能反驳。

孙姨娘见女儿不吭声了,松了口气,叫听琴收拾东西:“上课不能晚了。好孩子,分香那丫头太小,你却是个稳重的,姑娘有时看不到,多提点着些。日后姑娘好了,你自然也好。”

听琴比吴知雯大一岁,身形已然长开,眉眼秀丽柔顺,虽则不如吴知雯美貌,却别有一番韵味。这种跟着姑娘一起长大的丫鬟们,若无意外,将来都是要陪嫁过去的;那长得美貌的,十个里倒有八个是给姑爷准备的通房。听琴在吴府这些年,自然知道,听了孙姨娘的话,登时满脸通红,嗔道:“姨娘说这话……伺候姑娘是奴婢的本分,姨娘若这般说,奴婢可要恼了!”

孙姨娘笑了一笑,不再说什么,哄着吴知雯缓了脸色,叫听琴分香送着去了学针线的春山阁,这才松了口气,想了一想,回自己院子取了新做的鞋子,袖着去康园伺候颜氏了。

这边绮年一路回了蜀素阁,湘云笑嘻嘻迎出来:“太太说,姑娘打今儿起就跟着家里的姑娘们一起上课,奴婢这边已经准备好了东西,又叫如鹂找了姑娘从前绣的花样儿出来,一会姑娘去了春山阁给针线师傅看看,也好叫师傅知道从哪里教起。”转眼看见珊瑚,便上去双手接那匣子,“珊瑚姐姐还跑这一趟做什么,有什么东西,叫小丫鬟们来传个话,我去拿就是了。”

珊瑚也笑:“这里头是老太太给姑娘的东西,正好拿过来。再者,老太太已经把我赏了姑娘,以后都是蜀素阁的人了,妹妹可别跟我客气。”

湘云一怔,随即恢复了笑模样:“那就更好了。太太总说我不稳重,怕那些细致地方不周到,有姐姐来帮我盯着,那就万无一失了。”欢欢喜喜拿了匣子,“这匣子奴婢在老太太那里看见过,这雕花真是精致,里头一准是好东西。”

绮年听这两个丫头说话也是话里有话,自己一时竟然都没完全品得明白。看着年纪都不过十六七岁,居然一个个的都这么厉害,相比之下,自己那两个丫鬟简直就是小呆子了。再加上自己这个呆子,三个呆子落到一群人精里头,也不知道是什么下场。

湘云将匣子捧到炕桌上,小心翼翼打开了,登时低低惊呼:“姑娘快来看,真是精致。”如鹂站在一边也伸头看了,缩不回来。

绮年不是很有兴致地过去瞄了一眼,不禁也愣了一下,有点收不回眼睛来。匣子里放了三样首饰:一对翡翠镯子虽不是满绿,但也是水种飘翠,晶莹剔透;还有一对同色的耳坠;真正亮眼的却是那支金钗,钗头上是衣带飘舞的嫦娥,手捧一轮明月,那明月却是一颗滚圆粉红珍珠。且不说珍珠光润,单只那栩栩如生的嫦娥,手工便价值不菲。

如鹂看得目不转睛,想摸摸又不敢。珊瑚笑道:“这钗子奴婢从前在老太太匣子里见过一回,说是老太太出嫁的时候特地在江南萃宝斋打的,咱们家大姑娘都不曾见过的。”

绮年听了最后一句话,只觉得这精致的钗子简直像个烫手山芋,强笑道:“实在是太精致了,立意也新颖,我竟觉得戴都不舍得戴呢。如燕快好生放起来,回头若出去做客,有那大场面,再拿出来替我压压场。”

珊瑚抿嘴笑道:“萃宝斋跟京城这边的多宝斋,一南一北是齐名的,只是江南那边的首饰跟咱们京城的不同——哎,奴婢嘴拙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拿出来就是不一样的。”

就是南北风格有异呗。不过绮年没什么精神,也懒得多说,看着如燕仔细把东西收拾起来,想想又加了一句:“把那耳坠放在我匣子里,回头戴了去给外祖母请安。针线师傅那边该去了,第一天上课,若是迟到了可是难看。”

春山阁正在怡园宁园康园的交界之处,旁边是姑娘们读书的秋水斋,地方都不大,却是敞亮。

春山阁居于高处,说是阁,其实更像个大台子,里头一排摆开姑娘们的绣花架子,旁边是装线的筐子。四面都有长窗,上头糊着薄薄的明纸,早晨太阳一出便照进来,十分明亮。绮年进去的时候,众人都已经到了,靠北窗处一架特大的绣架,旁边坐了个三十出头的青衣女子,见了绮年便站起来。绮年想这必然就是安绣娘,便上前行了个礼:“安师傅。”

安绣娘是南边人,因着家乡水灾逃荒,来京中投奔舅舅。结果舅舅家的表哥反而打起她的主意,她没了办法,仗着有一手好针线,便离了舅舅家,先是在京中云衣坊做绣娘,后来又在各家里教导小-姐们的针线度日。吴家两年前请了她来,一向只教导两位姑娘,今日忽然多了两位表姑娘,又听小丫鬟说还是老太太格外疼爱的,心里也不由得有些忐忑,见绮年进门便来行礼,态度尊敬;前头乔连波也是柔弱安静的模样,心里微微松了口气,急忙闪身避了:“表姑娘切莫多礼,今日初来,两位表姑娘的针线如何,我尚不知,可否请了两位姑娘的针线来与我瞧瞧,也好知道日后这课如何上。”

如燕立刻拿了绮年绣的荷包出来递上去,安绣娘拿在手里仔细看了看,点头笑道:“表姑娘这绣得有趣。针法且在其次,最是立意新鲜设色雅淡,不是俗手。”

吴知霏凑上来看了,却是一个藕合色荷包,绣了一只粉红色小猪崽,正拱着一丛墨色兰花,不禁也笑起来:“绮表姐真有趣,别人绣花只绣花鸟虫蝶,表姐怎么绣一只小猪呢?便是绣只小猫也是好的呀。”

绮年不禁想要扶额。吴氏极注重女儿的针线,就是后头要管家,每天也得绣一个时辰的花。衣裳什么的她做不了,就是绣个手绢啦荷包啦,又没那么多人可,除了吴氏,就是送给冷玉如和韩嫣,就连丫鬟们身上多少都挂几样。

既然是送自己人的,绮年就想到什么绣什么,如鹂最喜欢稀奇花样,绮年绣出来的小猪多半都挂在她身上呢。这次从成都搬到京城来,又走得仓促,那些七零八碎的东西都没有带,这个荷包多半是如鹂这小丫头带在身上的,这时候拿了出来。

吴知雯瞥了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表妹果然有趣,这般的脏物儿居然也绣。”

安绣娘微微皱眉,将荷包还给如燕,又问乔连波:“乔表姑娘可有什么物件?”

乔连波有些怯怯地卷了衣角,低声道:“我没有带什么针线过来,若是安师傅——我现在绣给师傅看可好?”

翡翠在一边已经树起了绣架,安绣娘便让乔连波自己去绣,自己自来这边指导。吴知雯与知霏的花都绣了一半,自然继续。如燕将绣架替绮年架好,手脚麻利地取了白绫绷上,不安地低声道:“姑娘,都是奴婢不是,只觉得那个荷包绣得有趣……”

绮年轻笑了一声:“这有什么,连安师傅都说有趣,还有什么不妥当的?”

如燕瞥了吴知雯一眼,绮年已经坐下来叫她分线:“帮我想想,可绣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