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公斛宁忍不住插口问道:“这第一个秘密,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也正是众人想问的。

几个大人物隐隐然在气势上对峙着,让那些没什么干系的人感到夹在中间特别难受。他们只希望有人搅搅局,把这不温不火、不死不活的局面搅混了,打破这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气氛。但江离却知道,如果有人把现在这种均衡的局面打破,后果可能会严重到连东道主檗有阗也镇不住。“或许他在这座城池的权威,也到头了。”

那“老不死”见这小伙子竟能单手挡住靖歆,倒也乖巧,忙说道:“你才是我爷爷,你爷爷是我的玄祖爷爷!”有莘哈的一声,手一放,笑说:“谁会要你这样老的玄孙!”老不死脚一着地,立马钻到有莘背后,指着靖歆说:“我不是他的人。你护着我,有你好处的。至少捡回一条小命。”

大风堡,是极有身份的人才能进去的地方,也是看起来比外城干净的地方,所以江离进城以后,几乎脚也没沾外城的地面,就让阿采驱车跟随鹰眼直入堡内。但有莘不破却跳了下来。越是龙蛇混杂、乱七八糟的地方,他越喜欢。这和富家子弟吃惯了山珍海味,到了乡下便想尝尝青菜萝卜的道理是一样的。

四长老齐声问:“只怕怎样?”

“他死了吧。”那一瞬间他想。然后马上感到一阵震动,身体某处一凉,整个人飞了起来。在他落下来那一弹指间,他看见底下一片乱哄哄的景象:马头、马血、人头、人血……冲过来的队伍就像潮水,到了这个地方被一个漩涡搅成一片烂泥浆。

他并不怨恨有莘不破。因为江离不认为这样一个男人能够扭转自己的命运。这一切,是天意?

※※※

“我知道!”有莘羖抬起头来。这是一道磨难洗过的眼光,异常的明亮,异常的坚定。“可我希望让她作为一个女人,作为我的妻子死去,而不是作为一头畜生离开这个世界。”

“已经杀了三万人,大概。弟兄们的刀剑都已经砍钝了。”

“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沉睡的妖怪。”

“台侯,大荒原有没有厉害一点的妖怪?”

“厉害一点的?”一直没有说话于公之斯脸上出现一种想笑又笑不出来的表情:“厉害一点的没有,但是很厉害的妖怪,倒有一头,听说已经睡了几十年,每次行商,我都尽量离它活动的地方远一点。”

“真有那么厉害?嘿嘿,刚好我试试拳头。”

“别说你的拳头,只怕连我的箭,也射不穿它的皮毛。”于公之斯叹了一口气:“我只愿它永远不会醒来。”

※※※

札蠃坐在屋檐下,从袍底摸出一壶酒,一只杯子轻酌淡饮。其实,他也是一个很有雅兴的人。在这静静的夜里,陪着一个废了的男人,寂寞地看那夜空。

在三十年前那个火光四起的晚上,他临死的父亲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三十年后,春,大劫,陶函之海……”等话。说的人是临终呓语,模糊不清;听的人是纨绔遭变,手足无措。所以当初他也搞不大清楚是怎么回事,但这些年潜心苦思,渐渐理出一些头绪。在一块传家的龟甲佩上,很清晰地刻着毫无意义的一组年月和日期。年是今年,月在本月,日期就是两天之后。联想起亡父的话,他推想:这两三天无忧城应该会有一次大变故,而陶函之海则是这次大变故的一个关键!虽然还不知道具体的细节,但要夺回城池,完成卫皓一直向他灌输的宏愿,这很可能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札蠃寂寞地望着夜空。天上偶尔有血丝般的幻象,陪伴着逐渐变成暗红色的月亮。“看来,这两天真会有事情发生。”不过在这个深夜,孤独得出来看月亮的人并不多。

札蠃从很小就离开了这座城池,这座本来属于他的城池。虽然丧失了属地家园,但当时他并不在乎,没掉了就没掉了,有什么可惜的呢?但在逃亡的过程中他们被一群毛盗抓到了无宝山。十年过去,他在冲皓的皮鞭下长大了。由一个小杂役,到一个小强盗,到一个统一了无宝山的大强盗。他以降服紫蟗起家,聚集了数十个人,在冲皓的扶持下,杀了东岭的鬼王,收了西山的香娘子,放逐了南谷的假王孙,合并了三家盗贼,改了无宝山的地名,拢成一个大盗集团,成为恶命昭著的紫蟗怪札蠃。

不过,强盗这个职业,始终不是札蠃的志向所在。如果可以,他希望当初卫皓能够带着他逃离这是非之地,到大夏王都去,买一栋小楼,隐藏在市井之中,没事的时候,养些珍禽异兽,种种花,刻刻字。他理想中的生活远于豪杰,近于诗人。但是,命运总把他望违心的方向推。

那一年,卫皓被打得奄奄一息,他则被流放进在无宝山后山那个无人敢越雷池一步的暗谷。在那里,他一边漫溯在乱石毒草之间,一边哭泣在感怀身世之中。一天一夜中,他流光了这一辈子的眼泪,用舌头舔干了那最后一滴咸咸的味道以后,他作了一个决定:他要做一个成功的大盗,要挺直一个大盗笔直的腰杆,再不流下一滴眼泪。然后,他看见了一对血色的眼睛。

他和紫蟗到底是一个什么状况。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并不是靠武力降服了紫蟗,而是靠对禽兽的熟悉取得了这头异兽的信任。这个男孩,本不适合做强盗,而更适合去做一个无所事事的公子哥儿,研究些花花草草,鸟兽性情。但命运逼着他去做了强盗,逼着他来抢夺这座早被他自己忘却的无忧城。

“什么时候,能做回我自己熟悉的事情,那多好啊。”

尽管那是很没出息的事情。

※※※

“我有个疑问。”于公之斯说,“你刚才说千里赤火,那我陶函——甚至契后国,都将被波及吗?”有莘不破听到“契后国”三个字,神色一动。

“每一代契后王很厉害啊。听说百年前契后王就有了化解之法。那道‘伽楼罗’线和陶函之海,据说与这件事情都有些关系。”

“伽楼罗线虽在,但陶函之海却已失去,这……”于公之斯说着,忧形于色。显然,对于江离所说的天劫,他已经完全相信了。

“契后国能人辈出,这一代契后王更延揽到一位惊天动地的大人物,陶函既然是契后属国,想来他不会袖手。”江离随口提到说到那位“大人物”,心中也不禁一阵向往:“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达到那个境界。”

于公之斯听他提到那人,也自释然:“不错,有他在,必有化解之法。”

“惊天动地的大人物?难道是他么?”沉思中的靖歆突然发现,一听提起那个“惊天动地的大人物”,有莘不破马上低下了眼光,神色奇怪之极。

※※※

夜很静。石雁的门还没开。

札蠃摸了摸早已经被风霜刮粗了的脸。即使是摸脸这个动作,也早已经丧失了二十年前的温柔,只剩下强盗的粗鲁。二十年前,当这张脸还嫌太清秀的时候,他的强盗学老师冲皓一刀下来,便让这张属于公子哥儿的脸多了一道疤,从此他的脸便一步步向凶狠蛮横的趋势发展。他的性子也开始像脸一样发生了变异。他要变得强大,只要变得像祖父和父亲一样强大,他就可以自由地以自己的个性行事了——当时他这样想着。但当他达到了今天这个位置以后,却发现自己的自由不是多了,而是少了。

冲皓不再敢打他,不再敢逼他,但这个老强盗和卫皓这个老仆人一样,对这个前途无量的强盗徒弟充满了期待。所有的盗众对他们成天恶狠狠的紫蟗首领也满怀憧憬。札蠃发现,自己的权力和威望就是建立在对这种期待和憧憬的满足上。他必须让这些人感到有希望,这些人才会跟着他,才能构筑起一个盗魁的强大。为了这一切,他必须把自己柔弱的一面和那安于柔弱的魂灵遗忘在紫蟗身体的最内核。

静夜里,这些东西又在异化的月色中被激起。

※※※

正当札蠃沉醉在一个妓女的墙角时,江离正继续讲着这座城池的故事。

“我师父和无忧城的第二代城主有数面之缘。四十年前,他向我师父借了一件东西,当时订了十年之期。哪知道十年之期刚到,这位城主就遭到了下属的篡弑。在小无量阁,只找到了一个烧不坏的玄铜匣子,里面的东西却不见了。”

“这就是那牛鼻子眼巴巴想得到的吧?”

“应该不错。”

“到底是什么?”

“是一颗没有长熟的不死果。”

靖歆远在自己房间的身体陡然剧震!不死果!这个世界真的有不死果!那个长生的梦,眼见已经触到了边缘。

这个年轻的师父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有不死果?为什么知道这么多秘密?但这些问题眼下已经不是很重要了,现在最重要的是那个叫江离的年轻人无知到把这个秘密透露!

“不死果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