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害怕他,我倔强挣扎却甩不开他的掌握。我只能拼命地掐着自己的掌心以此来提醒不要方寸大乱。我的手心手背出了很多的汗,却意外地消减了自己给自己的折磨。大桂的手指竟然也在动,他在一点一点地掰开我的手掌,似乎要强硬地闯入我的心情世界来捞取我的惊慌。我不让,偏偏不让,这样的大桂这时候的大桂这么固执地做着这件事情的大桂,让我越来越有逃开的念头,仿佛再不逃走,后果会不堪设想。

它微昂头,桃红腮,正发烧,双翼蔫,俊目敛,凋英姿,失丰朗,啜啜哭泣。

问完后便寂寂望她,生怕招来一幅冷漠的眼神。

方华问我,玉珠呢,信是不信?

我的手沿着襟口探进去,握住那个藏了很久的荷包,不敢随便乱放,别看是这么弱小的东西,被利用得好,一样可以成为杀人的武器。

你不知道的,你又不在。

案板失却平衡,而我手劲一松,白糊糊的面粉团子掉落在案板上,再从案板一角滚落到地面上,泄了它刚才与我作斗争的那股子霸道劲,这会儿只是神情疏散,顺势懒洋洋地趴在地上,再也捞不起来了。我看着黑黑的脏脏的它,哭笑不得,正像我哭笑不得于这一连串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我摇摇头,另外从面盆里抓了一些粉出来,洒了些水,无奈只得重做。绿豆饼,原来是我的拿手好戏,是我愿意也能够做给喜欢的人吃的东西,是平凡生活里独特而唯一的礼物,皮子和馅料里融合的是我认真的感情,亲人也好,朋友也好,吃过我饼的人给予我的鼓励,常常令我傻傻地默默地开心好久。可是就这么一个简单而纯粹的小东西竟沦落为一种杀人的工具,于是可怜于它在宿命中的妥协,更愤怒于真心在这些算算计计中的残缺。现在我已经很少再去做它了,于是手艺生疏了,于是被地上滚落的它嘲笑了,于是被我本来依恋着的生活背叛了,于是,复杂与古怪占据了我的周围,像厨房顶上暗绕的蛛网,预备抽丝剥茧掉我生命里仅剩的阳光。而我仍不死心地从这些坚韧锋利的丝线中将我的双手挣扎出来,拼命地想要捞取过往的清风和偶尔晾晒到我身上的温暖,即便最后,会换得身与心都鲜血淋漓的结果。

我说,“二红,我去探望淳贵人,你不用跟随,就留下来守殿吧。”

她抿了一朵桃花笑,原本紧紧抚住心口的两手,不落痕迹地垂下,藏在袖中,往腰前带过来,两手在袖子里互相攥住,左手拇指对右手拇指,不断地蹭着,不争气地紧张着。不过,再不争气也不能让给他看,他看了,只会笑她,不是刮她的鼻子,就是划她的脸颊,这种亲昵的方式,并不是她想要的……他不会知道……

如果,人生只是由我做主,我可以把她们执著羡慕的东西送给她们。可是我不能,我亦是别人棋盘上的一粒卒,只可进,不可退。下这盘棋的,有我爹,有我娘,有太后,有峥嵘富贵的一干外戚,也许,还有高高在上,凛然不可侵犯的那个他。

我这辈子怕是练不成了。

我之所以对之好奇,还在于方华。

“没有理由!只图方便,碗大,胃口大,吃饭香,喝茶爽!”

“真不知入宫有什么好,侯门深处,纷繁缭杂的关系已经很难理清了,他在家里都不得意,依他的性子,难道在宫里会吃的开?为何每次来信,他都字字兴奋,言言幸福?笨蛋,宫里的人,哪有我这样好给他捉弄的……宫里,有什么好……”

我和他把这次出走,当作人生的一次“游历”。

我莞尔一笑,“没有啊。”

听到声响,我抬头,正撞在他清辉如水的眼睛里,他的眼睛像是城中手艺最好的老师傅泡的一碗茶,半盏漂亮半盏轻狂。他俏眉一挑,凤眼一睁,长身一停,在门口好整以暇地看着我。铜炉里的三根香烧卷了半个烟头,他还没有进来。

今天吃过午饭后,她便被娘叫过来,娘说,“玉珠,去练字吧。”

我四下一看,殿内出乎意料的清寂,红铜宫门紧锁,竟没见半个奴婢,不知是受了皇帝的吩咐,还是守着宫闱的礼,没敢造次闯进来。我得了这样的机会,也不管自个儿是否犯了以大欺小的嫌,痛痛快快地,在他的寝殿骂了他半天。

我曾经入过山,淌过河,山头河边的初升之日更漂亮。

我知道太后喜欢我,很喜欢很喜欢,也不去探究理由。不过我懂得的,民间都一入侯门深似海,更何况这个比海还深的宫呢?我,不敢轻君欺君蔑君,太后的恩宠,我也只能硬着头皮老实不客气地贪了,可我到底不敢拿捏,实在不敢!太后再喜欢,也有个度,她只怕就喜欢我的端静,文雅,娴秀,敏慧,如果让她知道我的粗俗,厌世,冷寂,懒散,嘿嘿,我一样没好果子吃!

“胡说……”

人从来都是犯贱,只有处境落到最不堪的地步,才能逼出最大的潜力。以往的锦绣岁月,富贵生活,心安理得地领受了,还怨这怨那,从不满足。现在才明白,生活中根本就没有你本该受的恩惠,人都是一样,财富、权势、惬意的生活本就如沙滩上的潮汐一样,可涨可退,要得到,就该付出,不争,就不要怨天尤人。

他,怕是既束身又缚心。

她羞红了脸要转开头,他更是自信满满地放声豪笑,一个低头,仔细地瞧见了,真的瞧见了,红着脸的她和笑眯眯的他,三生石上的她和他,放在下面的两根小指,彼此之间有一条红红的棉线相连……

呵呵呵,呵呵呵……

他一个翻身,头不小心碰到舟子壁,于是悠悠醒转,睡眼朦胧中竟然发现船头原本撑篙掌舵的张德,正面红耳赤地与别船上的人争论着什么。张德虽年岁较轻,在宫里却资历甚厚,自小入宫,便一直随侍在他身旁,从太子到天子。看小德子为人笃厚,平日是绝不肯多说一句话的,而性情温和,人缘也佳,加上手脚利索,办事周到,一直颇得他的欣赏。要说这样好脾性的张德,竟然在远离皇宫的南方小镇上,在风景平静独成一格的南方小湖间,与人吵架以至眉头皱成十八湾,那也真是一件极不可思议的事了。他稍稍从舟中直起身体,并未发言,只是饶有兴味地要看个究竟。却原来是斜旮旯里冲出这艘小画舫,一个不提防,就与他们任由荡漾的小舟子,船头相擦,坏了木喙,有些摇摆不定。本也不是什么天大的矛盾,只是这艘看似闺阁小舫上的家奴们有些得理不饶人。应是本地方的富裕人家,也许是做官家眷,也许是殷实商家。总之看那船头小站的两个家丁,竟是鼻焰冲天,横眉冷对,指手画脚,看似要跳过来对张德推推搡搡一般,非要挤兑得人家无以应对无所适从,一定占去那八分便宜不可。而张德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涨红了一张白白的小脸,语无伦次,声音再如何尖利也被对方更加蛮横强硬的气势给盖了下去。他则是冷冷地看着对面,船舱门口下了粉色的帐幔,薄纱小帘上绣有精致的大朵金莲。忽闻有女子在内轻轻的咳嗽,余声皆无。他脑门一热,一个兴起,竟从自己船上探过身体,抓到对面的舱门帘角,想也没有多想,就唿啦一把掀开。而张德回转身,看到这个小祖宗爷爷半个身体快横在湖面上了,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顾不得吵架论理,忙不迭要去抢主子的身体。而纱幔被打到了船舱顶上,尔后就一直没能下了来,露出了里头一张花容月貌。鬓云含春,香腮似雪,蛾眉疏淡,花面玲珑。

他就知道。他将身体收回坐正,嘴角噙着邪肆的浪荡的挑逗的异魅的微笑,眼睛更是火辣辣灼闪闪一瞬不瞬地盯视着舟中女子。

女子是大家小姐,衣带绫罗,佩饰华丽,姿态更是娇媚大方,一点儿也不怕见生人的模样。刚才家奴仗势欺人,她也是斜眼轻视,半半任由半半应允,既没有息事宁人的打算,也没有礼让谦逊的态度。

本来她好整以暇坐在船舱里,摇着扑萤小扇,啜着冰镇酸梅,并不着急这场吵闹的太快结束。只是突然这么被强迫着出现在众人面前,一个愣怔,本能愤怒,外兼恼羞,就此就要喊叫发作起来。却不期妨撞进一双幽暗深邃的瞳仁,眼睛的主人,那个年轻俊美到不可思议的男人,悠闲在对面舟中,正也笑也嘲也冷也热地看着她。而他周身上下一派贵气,竟是比她及笄之后看过的镇上任何一个男人都来得雍容文雅、斯文风流。怎么会在这样的斗方小镇上出现如此仙姿般的人物。她是暗暗疑惑暗暗好奇暗暗紧张暗暗钦慕地看了他一眼。他竟是仍然灼灼地看着她,没有调转开眼光,一只修长纤白的手更是托着自己的下巴,来回缓缓慢慢暧暧昧昧地抚摸,像是对她也有着浓厚的兴趣一般。她不免打心眼儿里对自个儿骄傲起来,身体也往外面靠了靠,小胸脯不由自主地挺了起来。然后她看到他

眼底笑意更深,嘴唇动了一动,像是狎玩着什么有趣的景象。她心头一跳,快快地别开目光。可身体里竟是像中了蛊中了毒一样瘙痒不已,如上瘾一般还是忍不住要去偷偷看他。一眼,两眼,一遍,再一遍,她整个灵魂都掉入进那两汪深潭之中,惊心动魄,无法自拔。

他率先觉得有些无趣了,又双手枕脑后慢慢地躺回舟心,不再去看那女子,也不关心别人是否在看他。听得女声呢哝,如莺婉转,在对底下人交待着什么。张德平生第一次惊天地泣鬼神的吵架就此宣告结束,对方没有昭示赢家的身份,像是得了什么命令一般无限乖巧地退开了。张德抹一抹额头上的细白汗珠,谢天谢地。他没有打扰主子,而是重新拾起长蒿,准备定稳方向,再次出发。

桨声一动,对面那艘船先行驶去,却是慢慢儿的,再慢慢儿的,更慢慢儿的,又慢慢儿的,本来已经驶离一段距离,仿佛是见他的船并未跟上,竟有些踟蹰摇晃,一会儿也定停在不远处。悄悄等着,再悄悄等着,更悄悄等着,又悄悄等着,最后是无休无止的失望。

他在宫里也并不排斥甚至是稍稍允许着他的各色嫔妃爱妾们对他所使的同样的伎俩。通常一天政事劳累之后,他是欢迎这种欲迎还拒、欲拒还羞的。可是这会子刚刚从梦境里出来的他,实在没有那份心情也没有那个力气。明明是他先招惹人家的,可他若要第一个退出这场游戏,那是天底之下任何人都阻止不了他的。过了好久,先头荷花荡里的那艘闺阁小船再没有任何理由任何立场继续滞留不走,于是哀哀怨怨地退离开他的天地。他依然没有下令让张德划船。张德等了一会儿,便自作主张地在船头烧炉子煮宫里带出来的普洱香茶。

他突然心念一动,喊道,“小德子。”

“爷?”

“有酒吗?”

“是的,爷,前日里去这里最有名的芙蓉楼挖得两坛陈年女儿红,至今收着,还未拆封呢,怎么,爷……”

“拿过来。”

“是的,爷。”

黄汤灌肚,身心说不出的畅快,不禁做出解襟敞胸的落拓举动来。想起几天前的一个晚上,主仆二人因为贪赏沿途景色,误了入城的时刻。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樵人欲归尽,烟鸟栖初定。无奈只得胡乱寻了一家荒村野店,却见只有店家一人,无论是迎来送往还是烧水分茶,连个凑下手的人也没有,不免寒碜了一些。好歹对付食宿,粗茶淡饭,胜在材料十足,原汁原味,体现一个“鲜”字和一个“香”字。因问店家有无好酒,竟是自酿的陈年女儿红。率先几杯下去,那叫一个清冽甘醇,透鼻透心的香汾诱人。而空腹饮酒,竟有些淡淡微微的醉意袭来。彼时夜空晴朗,疏星点缀,更奇得一轮圆月,格外耀目。那一潭月光竟是如泉般涌入窗格,引人遐思。早知道张德藏了一手好手艺,却没想竟然热衷至此。在征得主人家的同意之后,便欣然治弄起酒菜来,看那架势,将一桌原本朴拙粗糙的酒肉非要委婉成上等人家出生的品格来,也真是难为他了。张德自是上下起落怡然自得,与此同时,他已经静静地溜出屋去。一眼看中了空场边上堆叠的隔年草茬儿,提着酒瓶子竟是异样兴奋地跑过去,好久都没有痛快地耍耍这种小孩子心性了。他仰面躺在草堆顶高处,却还是离天头的那个月亮很远的样子,伸手指高高一捞,也只能稍稍沾到月光白白的皮毛,却已令他激动不已颤栗心头。唯一遗憾的是美酒很快就喝完了,野店主人倒像是感应到他的愿望似的,径自另外拎着两瓶好酒,也爬上高处,与他同坐,并慷慨请之。这是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男子,虽是乡野村夫的身份,竟也头拴儒巾,三言两语,扮尽斯文。酒醉舌头大,不免聊起主人家的身世来。却是个朝堂里走出来的人,五年前辞官回乡,作了个闲云野鹤、世外懒汉。建树不多,亦无其他身家立业,倒是几年来与山林自然亲近了不少。看店家谈吐风雅,于经史子集多有涉猎,博闻多识,更有一份入世已深的难能可贵的人生经验。与店家忘形相谈,竟令他兴起惜才之感。若真是有所作为的卧虎藏龙之辈,吸纳为朝廷得力干将,也是百姓社稷之福。于是细细源源地探询起他归隐的原因,倒不为丁忧之患,亦不受疾病所累,是实心实意地觉着为官乏味。特别是京官,若是地方官员倒还可以见识风情土俗,未尝不是一种乐趣。而他少年天子,正是帝业蒸腾,国家百废待兴之时,不免对这样奇特心性和别样志愿的人,暗暗生出一份扼腕之叹。仿佛醉意浓浓之处,他也以模糊的口气倒出有关自己的许多,志向远大,海纳百川,在他手里不仅牵系着自己,还牵系着其他许许多多人的安稳幸福。可是这件事情刚刚做起,困难重重。家中娘亲淡漠,彼此言语无多。父亲是早几年前就已经过世了的。倒是有众多的兄弟,也是各怀心思,表面上与他诸多敷衍,可实际上,十个人就有十条心,都是彼此隔膜疏远了的。只有一个弟弟,因为从小体弱多病,对他一直有一种甜腻的依赖。可就是最近,这个弟弟的病情恶化,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在家里对弟弟也是什么方法都想过都试过,想是弟弟自己也有些自暴自弃吧。这次远离家门,一为散心一为看

不下去弟弟的病苦想着南方多奇人异士不知可否让他如愿以偿寻得有用的药方子。讲着讲着,仿佛也不是对店家那个故事的回馈了,而是他入情动心的喃喃自语了。那边茅草屋里已经飘散出张德加工烹煮过的食物的浓郁香味。月挂柳梢边,星月犹在天,渐渐地听到身旁村汉翘起着二郎腿,模模糊糊迷迷蒙蒙地哼着一首歌。让他一听难忘,永趣在心。

现在荷塘小舟里口抿女儿红静谧满心间,他断断续续散散停停哼哼拢拢,竟也能将这首《薄薄酒》拼凑个齐全。

“薄薄酒,胜茶汤,粗粗布,胜无裳,丑妻恶妾胜空房。

五更待漏靴满霜,不如三伏日高睡足北窗凉。

珠襦玉柙万人相送归北邙,不如悬鹑百结独坐负朝阳。

生前富贵,死后文章,百年转瞬万世忙。

夷齐盗跖俱亡羊,不如眼前一醉是非忧乐两都忘。”

竟是越唱越大声,越唱越狂放,船头梢子的张德只一昧淡淡相伴,微笑看着他。

突然远处扑通一声,似是有沉甸甸的莲蓬子终于挂持不住,有分有量地打着水面。

久候,莲塘深处忽飞起一只鹤,盘旋几周复又落入栖草之中。

心眼里仿佛充实张满着另一方世界,不落俗套,又归于尘迹。

连眉毛上也被打拂到清凉清凉的味道,回忆的口子决堤,事实晶亮而清晰。

微服出宫前,依然宫闱深处。月半弯,御花园,翠微湖,小凉亭。亭檐翘角叼着八宝灯笼,拢拢着朦朦的光。风扯花瓣,撒来碎碎的香。他疲累一天,奏折多得总是没能批完。他兴步而来嗅一嗅夜风,吐一吐叹息,便也不会觉得活着的勉强。

只有他一人独处多好,偏偏,母后要陪着他。

或者,真实地说,他必须陪着母后,何时何地。

他在朝堂弄江山,母后在他身后,拈花一笑,弄着他手里已有的东西,一切。

母后的身后照例安静着一个茜儿,老天爷将所有都已安排得很好。

茜姑姑仿佛岁月不老,依然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