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上来的时候秦弼还是满腹怒气,想要乐令给他一句解释;可当真四目相对,他又忽然想起:他这点心思却是只能在这无人的沼泽之中,在天下人都看不见的地方才能剖白。一旦回到门中,他们两个仍是血脉相连的堂兄弟,莫说相恋,就是有一丝逾矩落入别人眼中,便是万劫不复……

被这样一双眼睛灼灼盯着,乐令心中也是一阵阵莫名悸动,双手怎么也按不下去。他无意识地抬起一只手,那把飞剑便被压得倾斜,从秦弼的颈间滑落了下去。

秦弼心头咚咚跳动,身形也往对面倾了些许。似乎有些香气顺着风飘来,却不知道是他自己的癔想,还是他堂弟衣服上真有熏香?

他按下飞剑,招出钧天双环护体,就在飞剑上盘膝坐定,抓紧时间恢复灵力。

然而周围百丈之内,都已被秦弼布下了毒香。这两只鸟飞得虽快,但散魂香结成的烟网似有实质般一层层拦阻在它们身外,更能透过其吻部与羽毛间隙深入其内腑之中,迷醉神魂。

当然,这份打算他自己放在心底,并不打算告诉乐令——至少是完成任务之前不必说。什么都没做到,说些买好的话就要让人感激,有什么意思?

这过程极为艰难而缓慢。他既要控制水精组细,更要维持元精凝成的道种文字不消失,还要将两者融合而成禁制,将其间融合的灵力一丝丝化为禁纹铭在剑身上。直花了三天三夜,他才将剑中禁制祭炼到第五重,体力与元精却都已将消耗殆尽了。

刑堂长老尹筑也是位元神真人,外表年纪已有六七十岁,看起来倒似比掌门等人都长了一辈。他生相苍老,样貌颓唐,没什么真人模样,更没有掌刑之人该有的威仪,倒真不知是怎么当上这个刑堂长老的。

罗浮山上共有七座主峰,其中掌门一脉所居便是七峰之首的步虚峰。此峰不只是掌门景虚真人的弟子居住,更有本门唯一一位合道道君在其间隐居。

赵瑜大笑起来:“废物就是废物,就是手中有再好的宝物也不会用。像你这种只靠着家族长辈活下来的人,有什么资格占着内门弟子的位置!”

“天风摇曳六铢衣,鹤背觉孤危。(.suing。)”这句词形容的,正是乐令眼下的情形。

秦昱怎么还没把人叫来?

他一面说着话,左手五指却是在袖中轻掐了个不甚规矩的法诀,右手已摸到之前被冻得灵力无法运转的那道雷符,将一点神识印在其中,又自阴阳陟降盘中调出一道精纯的震木精气,虚虚包裹在符外。

此念一起,他寂静空明的心境猛然破碎,双目缓缓睁开,嘴角却已先行凝出一抹诚恳的笑容:“多谢堂兄为我护法,我这回能打通玄关,全赖兄长相助。”

这副样子秦升老祖都看不下眼,叫他先放缓修炼,静一静心。

随着秦婉进门,秦升老祖与族长也一同走到厢房之内,房中立刻响起整齐划一的问安声。秦升的目光一一扫过五人面上,神色十分凝重:“你们都是秦家的优秀子弟,今日我要带你们去一处绝佳的修炼地锻体,指导你们早日打通玄关。但你们要发下心魔誓,绝不将此事泄露于家族之外的人,否则修为终身不得寸进!”

秦雍在旁翻看他去年的记录,哑声说道:“今年打通了七处穴窍,速度算是中上,该得第三等份例。不过老祖欲栽培你,这回便破例予你一等份例。”

封印了那道念头,乐令也如虚脱一般倒在床上,冰凉的汗水顺着额头滚滚而落。驱除魔念极耗元气,纵然有符咒相助,炼化一回心魔也要耗去体内五成以上精气,更要花数日工夫才能补回。

阵道之宗乃是河图、洛书,经过上古三代众仙推演,化生出九宫八卦。后世一应阵法,皆是截取其中一处或几处生克变化之势,数万年来不停精炼变化,形成如今这些阵图。

阵图便是统御阵中生克变化的钥匙。炼阵之时首先要将阵纹画得毫无错漏,再以各种手段为阵纹中导入灵气,阵法才能发挥作用。最简单的布阵之法,就如徐元应方才那样,将画好的阵图置入阵盘中,以元精元炁激发即可;而那些功用复杂的大阵,则需要另绘阵纹以便导入灵气,若灵力不足,就可能无法发挥功用。

徐元应讲到这里,忽然叹了口气:“你们这样的少年,最是心浮气躁,只看得见练剑的成果,少有肯耐心练习画阵图的;有耐心的,大多又资质不足。你于阵法一道确实有些天份,但若要浪费这天份也都由你,我就算想强求,难道还能将你拴在腰带上看着么。”

这话说得大是心酸,乐令也不由得心有戚戚焉——想当初他在幽藏宗时,想挑个弟子承续道统都挑不出来。那些小崽子入门后便都哭着喊着要学血魔功、修罗化身**,活剥自己的皮都舍得,却不肯静下心用阴魔噬魄炼魂,练那最容易成功的六欲阴魔锻魂**。

想他堂堂元神真人,在本门中地位既高,修为也不差,这么多年竟没挑出一个真传弟子……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像话!

想到此节,他对徐元应倒多了几分同病相怜的亲近感,好言安慰道:“我明白师叔的好意,定会勤加练习,不负师叔教导的。”

徐元应脸上的唏嘘之色顿时消失,拍着他的肩头笑道:“好!好!既然你这么有志气,回去后就把玉简开头处的三奇、六仪两阵阵图各画百遍,明日下午这个时候来交给我检查。”

他将乐令所挑的玉简与自己方才拿的入门阵法玉简一并复制了,又去取了一沓绘制阵纹用的玉绫纸,连笔墨一起递与乐令,得意地挥手:“去休!去休!明日老夫在这里等你,若画得不好,我可是要罚的。”

果然不能同情别人么?乐令抱着玉简与纸笔,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不过认了这么个半师,他倒是可以在道藏楼随意借书,也不必受善功之限了。画阵符虽然浪费时间,但百十年后他重新成就元神,向秦休二人报复时,有这阵法也就如同凭空多了个帮手,并非学来无用之物。

何况眼下他也正需要有件正事做,省得不修行时就要想起秦弼。

他重新飞回洞府时,两个杂役弟子仍在打扫洞府内外。乐令也不欲多事,便在院中石桌上铺开纸笔,以那块《阵法入门》的玉简作为镇纸压住纸角,提笔重画三奇阵。

此时已是深秋九月,山风吹得十分凛冽,即便以玉简镇纸,纸角也常被风吹得鼓动,每画一笔,所费的力道都比之前更多了几分。

然而画过了百张三奇阵后,乐令便发觉在这种环境中绘制阵纹,更能锻炼对细微灵力的控制。之前他绘制阵纹时是以笔墨带着灵气走,下笔时需要时时回思每一笔中所含的灵力;而在这山间劲风中绘制阵纹,却是要以灵气带动笔墨。

因为玉绫纸被山风吹动时,其表面便会凹凸不平,有时注入纸面的灵力尚有欠缺,阵纹便已画得粗细合衷,令人容易忽视其不足。而先以灵气注入纸上,却不只能保证灵气分布均匀,更能以此精准把握下笔时该用多少力道,转折处也更如意,不至画得过于生硬。

他画得越多,渐也觉出了其中趣味,因三奇阵已画得熟练,便将神识探入玉简,细细研究六仪阵画法。六仪阵是守卫之阵,能闭绝内外,其画法比三奇阵更繁难,但其阵纹中所附的灵力却要均匀些,画起来也不比三奇阵更难。

乐令将玉简放下,提笔蘸墨,闭目细细体味六仪阵的阵纹与灵力走势。待得在脑中演练纯熟,复又睁开眼,笔走龙蛇,一气绘成了整张六仪阵图。

这张阵图画得几乎与玉简之中那张一模一样,而且笔致流畅、灵力分布合度,比他在徐元应面前生硬模仿的那张三奇阵图又不知高明了多少。

他也有些自得,抚着那张阵图低声自语:“难不成我还真有几分阵法天赋?这般人才,难怪当初师父格外对我青眼。”

他自己也不过是玩笑一句,将那张阵图丢开,便又接着画了起来。又画了一阵,天色便有些暗了,山风刮得更猛烈,将他一身青衣吹得飘飘荡荡,大袖几回拂到纸上,十分恼人。

乐令无奈撂下了笔,伸手去挽袖子。桌上那摞纸忽地被人按住,一道淡青色身影便映入眼帘,随之而起的便是一道微含笑意的温雅声音:“天色已晚了,师弟再这么画下去怕要伤了眼睛,还是待点起灯烛再画吧。”

乐令身体微微绷紧,面上却是反射性地露出笑容,起身招呼道:“池师兄几时来的?我竟没能早些发现,有劳师兄久候,实在是失礼。”

池煦摇了摇头道:“我也是才来不久,师弟这些日子闭关修行,要见你一面实在是不容易。”他面上仍有些笑意,目光却渐渐严厉:“你入门三个月,一次也不曾去演道堂听过课,更不曾来向师兄师姐请教。你这么埋头修行实在太久,容易走上歧路,我就来尽一尽师兄之责,为你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