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雪一静,随即轻声而笑:“尝听人说,秦霜冰雪聪明,心生七窍,无人能在其面前有些许隐瞒。原来公子也不逞多让。只是先前既有霜姬,公子便自然藏拙了吧?”

若聂风是不欲将伤痛表现出来,展示给她这个“敌人”看,那这样的演技也未免太过高明。黑瞳心中嗤笑一声,孔慈口中所谓为人正直热心,待人百般好的风少爷,看来也并非没有城府,且这城府之深,简直是深不可测。

明明一条七尺大汉,外表看起来也是威武凶悍,身为天下会分舵舵主,自不可能没有见过血,但听着秦霜仿佛不过拂去衣上浮尘一般微小之事的平静语气,寒气从头到脚,也不知自己是来早还是来迟,只是双腿战战,口中诺诺,先前上赶着巴结的逢迎之态再也不见。

聂风依然只是一个字:“是。”平静的语气不曾露出丝毫异样,身体却已然绷紧,心中暗生出一丝悲哀,从什么时候起,不是敌人,却比面对敌人时还要保持警觉?

从此之后,黑瞳即是孔慈,孔慈即是黑瞳,能够杀死,却不能分离。即便未来黑瞳的意识彻底消散,孔慈日常所表现出来的,仍将是过去所认识的那个人,但这份根植到灵魂深处的执念,如果不令她的心愿彻底完成,孔慈依然会随时随地性情大变,变身而成“黑瞳”。

问题并不刺心入肺,雪达摩不答,也没有用犀利如刀的言辞追根究底或用等待来施加无形的压力。在对步惊云一点头中,秦霜已经有所决定,过程自然是明敏快捷。提问不过是顺便,无论雪达摩回答“有”还是“没有”,都不妨碍她得到真正的答案。

搜神宫中,那一位“雪缘”,真情流露,遗赠奇药,似乎是友善有加,但起始时的步步相逼,让秦霜落泪、伤心,几乎陷入迷障难以走出,其后双剑的对决也没有半分留情……生死玄关的考验,无论过往多少情谊,都不会改变态度——若秦霜通不过,那里便是终点,不会再有之后!

经王和雪达摩,一个满面乌黑,惟独双唇如血鲜红,一个白纱之下是冰雪覆面,即便双目、鼻孔亦是盖在冰雪之下,只有嘴巴留有一线空隙,让他能够呼气、饮食、言谈……再生的次数至多不会超过三次,反噬之力已经出现,即使另换身体,这些恶征也不会消失,而是会一直伴随,且会愈演愈烈,让新更换的身体使用寿命愈来愈短。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相隔三年,经王功力大成,修成了“无经无道”第十二层,雪达摩也并非全无进步,“达摩雪手”已然修到寒之绝顶,下一步便是将冰冷的真气化元归一,由寒转热,煮铁焚金。功力累积是不及经王深厚,但也差之不远,加上高妙的轻功,出其不意袭至经王身后,一指建功。

这样的情景,连经王都愕然了片刻,随即狂笑道:“想不到,你我竟会在这种情形下相见,更想不到,你已经连人变成魔的转换也不能完成,只能维持这种人不人,魔不魔,人魔之间的状态。你的力量,充其量也仅得完全觉醒时的五成……”

变故再起,步惊云转眼一瞥,眼神中似乎也透出几分关心,但旋即便低头看向秦霜。

内力不及,武功不若?还有神通!

对于经王而言,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的心中,每一页都是在燃烧他的心血,而秦霜的呵斥也如一根毒刺直刺入他灵魂深处,血红的双目几乎要直接滴出血来。

而这股劲气灌入丹田,两者相遇,如油见水,截然分明,却又相互纠缠,旋转不休,搅得步惊云丹田剧痛难当,似是整个要爆裂开来,不及细思,双臂一振,一道汹涌澎湃、雄猛绝伦的无上真气自掌中涌出,形成一个黑白交缠的图形,将已经袭近五尺的十数个黑色“经”字一举震得粉碎,余势不休,直向经王击去。

曲调愈发轻柔,仿佛似水流年,不可追忆。秦霜却停了声,因为另一个声音接出了下阕,怔怔凝视,仿佛不可思议,又是理所当然,《相和歌瑟调曲》本就不是一个人的独唱。

洛阳不若天山寒冷,但中秋已过,天气已然转凉,秦霜却只穿着半旧的薄衫,松松挽着衣带,大半露于外的雪臂,不着罗袜的纤足,随意提着木屐。但那双紫眸,对视时,是让人灵魂也为之战栗的悚然感,如无双利器,要切开一切,从身体到精神的一切都被洞彻被掌控。再深刻的恋慕,也不能抵消这种对心志的考校和侵蚀。

花在山中,自开自谢,又何必人观人赏?非要哀怨一枝出深山,老调再提也不嫌烦人。天下无本事,庸人自扰之!

雄霸淡淡道:“这样最好,孩子嘛,有很多任性的时候,有什么不想说的也很正常。但为人父母尊长的,总是要多操些心。”

文丑丑不敢明说,但众人又如何不知,藏宝阁,是雄霸收藏历年攻陷各地时所搜刮的宝物之地,守备自然是天下会精锐中的精锐,一口气封了这些人的穴道,即便是雄霸亲自出手,也不外如是,那么雄霸的紧张也似乎无可厚非。

再久的相处所累积下的情谊在这个想要离开的念头中也终于消磨殆尽,本来可以包容的分歧也变得不能容忍,何况,有些,并不只是他们彼此之间的态度看法。

聂风调匀呼吸,目光越过步惊云,低喊道:“霜……师姐!”阻止他的不是横档在中间的步惊云,而是秦霜退避的姿态。

她不能相信,她没有秦霜天才纵横的资质,也不爱舞刀弄剑,活至十九岁这个年纪,也仅是于过去五年,在聂风循循善诱之下,习了一些轻功身法及数手花拳绣腿,也不过是可以对付一些市井流氓,江湖之上根本不能入流,怎么就会和那神秘莫测的黑瞳乃至更加神秘的“魔”扯上关系?

侍婢送来的除了新鲜的食材,温补的药材,还有一小碟猫鱼,步惊云顿了顿,放到墙角,见血不见尸,那猫儿,若是不死,还是会回来的罢?

步惊云恍然明白了雪缘的感受,由众生一种至万物之巅,步步攀登是何其辛苦,但要回归,却也许只需要一瞬间。没有抗拒,任秦霜使力将手臂压在床上,顺势伏下半个身子,就算离兽性的搏杀再远,那种着自底部厮杀而上的血腥,依然是既叫人恐惧,又叫人沉迷。

现在,却有些不懂。一瞥间,见幽若身边,那颗被黑瞳不知是有意还是忘记,遗留下来的考验引出“死神之吻”毒药的药引,又似乎明白了三分。

黑瞳的痛苦,雪达摩感同身受,因为他亦有一只和他生死相依的“朋友”——白王。

噙着三分笑,断浪答道:“是我。”他呆在室内,听得清清楚楚,是且惊且笑。虽然江湖中,关于秦霜的流言很多,但敢当面大放厥词,说得这般粗俗露骨的,黑瞳也算得首开先河。

面具所能遮掩的,只是脸,而不是心。

可笑啊,那些他妈的似是而非的道理,听起来是那么动人。可是佛又是什么?世道人心,皆是地狱,而苟且在生死之间的他和她,便是回头,也早就没有了岸!

是进,而不是退!

“至于你,主人救了你的命,你不感恩图报也罢了,还婆婆妈妈地又怀疑又说教,真不晓得当年,主人为什么要救你?”

可惜,这份意识来得太晚。

他也曾经这样的想,甚至想,终于可以离开。

断浪和孔慈从来也不说,是认为,秦霜太冷,太不可能动情,不问,还能有所期待,问了,就是彻底无可挽回。只有幽若,在感情上自己勇敢,也鼓励别人勇敢的女孩子,会让他去问。

蓉婆幽幽叹道:“是呀,聂风对人之佳,许多时候真的令人不知该怎么说……”

幽若只觉得自己是一败涂地,喜欢,注定不可能有同等的回应。退而求其次,想要做他的知己,也被他轻轻淡过。那么,她和他,相距最近的时刻,就止于今夜了么?

满场只有蓉婆的唠唠叨叨:“小马,我看见你进来,小舞这个高兴劲儿啊。咦,你不会就是她所喜欢的那个聂风吧?”

前面四个皆是单字,但在决定对付聂风之前,幽若便调阅过聂风的资料,一看便明,分别是雄霸、步惊云、断浪、孔慈,不写明,大概是因为这里毕竟是天下会脚下,若是被人看到,不免为蓉婆惹出麻烦,或者让蓉婆认出他的真正身份,从此便会对他又敬又畏,不再会像现在一般因为只当他是寻常年轻人的亲切随意。

步惊云,听断浪说,孔慈是又劝又拉,想要一起出来过节,步惊云却依旧故我,继续在云阁内当石像。他若上门,也只是自讨没趣吧。

室内别无他人,雄霸这句夹杂在叹息声中的发问,是对着谁而说?

雄霸和幽若的赌约,他自也是知晓,幽若的身份是隐秘,叫自己女儿去谋害自己徒儿,更是儿戏,便是雄霸在天下会内一手遮天,不惧人言,也要考虑此举是否会损了他的英明。所以幽若化身剑舞一到风阁供职,他便遵照雄霸之令,亲自安排将另外一个惟一知情人侍婢主管香莲灭了口。

雄霸的呵斥反而激起了幽若的斗性,从前的她是不敢和雄霸这样说话,但如今她都已经豁了出去,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重新回到湖心小筑继续幽居,当下大声道:“我的确是可笑,这个数字也的确是可怕,如果这是她做的,那么爹你心里就没有一丝别的想法?如果那不是无双城,而是天下会,又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