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还是伸手了。

她脸上的红痕已然逐渐减淡、隐没,如水洗白莲,清丽更胜从前,但面对这张无瑕的面孔,聂风却只觉得心寒,仿佛不曾认识过一般看着秦霜,一句“为什么”卡在喉间问不出来。

她应选择的是另一条,不需要付出什么,便能够轻松置身事外,甚至解脱大部分因果。

如泥菩萨的故弄玄虚只会叫秦霜冷笑。

恨是什么,不需要步惊云的回答,他本身就已经是答案。置身仇人之前,受仇人的驱遣,日夜煎熬,阴沉如幽灵,沉寂如坟墓。

再多宠爱又如何?也不能挽得她不再缠绵病榻。对她而言,失去健康,拥有力量,是否是一件划算的交易?

完美是属于神的,不完美的才是人。

如果步惊云在这里,天下会的万余精兵也系数在此,那么,无双城外三里,驻扎在那无数小丘中,放出“攻城”烟花的兵马又是何方神圣?

五百年,甚至千年之内的个人生死荣辱,多活与少活三五十年,又有多大差距?让她撇下姥姥,撇下他们,那些在独孤一方眼中无关紧要的百姓们,苟且偷生,她,办不到。

而他所奉行的“不杀”,在别人眼中,就是一种愚仁,而他,也不过是一个愚人。

只是,错已铸成,老父已逝,再怎样魂牵梦萦也无法回到从前。还是如秦霜一般,在被抛下马背那一刻,就早早下定决心,既然遗弃了,那么今生再不要相见!

若谓心之所向,道之所在,身边的人,自己的心,脚下的路……可始终看得真切,明了,真正做到从心而行?红尘蛛网,人心难量,看似随手便可拂去,却可能早已在不觉间密密织缚,泥足难拔,再回头又不知是何等光景?

在这条无头无尾的浩瀚长河上,无数浮光泡影瞬生瞬灭,秦霜,是否也是其中一个?

余光中见秦霜神色专注而宁定,搭箭,张弓……如此重复,绝不停顿,每一箭出,必然带走一条性命。那种无涉悲喜的冷静收割,比高呼酣斗抑或狰狞兴奋更叫人心生畏惧。

青龙偃月刀高高举起,又一批士兵推着攻城的器械出营,投入这个对双方而言都堪称是血肉磨盘的战场……城头上哀凉的号角声响起,一帮参差不齐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在梦已经稍稍习惯战场嘈杂的耳中显得是那么刺耳,猝然回望,天,补充上来的不是士兵,而是一大群衣衫褴褛,手中甚至连根像样的长矛也没有,拿着木棍便算做武器的百姓。

梦并不知晓秦霜与无双夫人暗中较劲的七日之限,只是暗暗发急。她本来心态平和,也早已习惯困居一城,但雄霸三徒,秦霜和聂风在此,外间还有个凶威赫赫的“不哭死神”步惊云,天下会不会因此而停下脚步,无双城危机眼见是迫在眉睫。

就算是世间任何一个最普通的妇人都可以得到的庸常权利,独她只能心羡远观,不可拥有。

自见面以来,无双夫人一直若有若无地将他和梦联系在一起,她原本所期待的,应该是由他,聂风,来饰演这个阻止婚礼进行的主要角色。

留下,不要离开!

如果真的喜欢了,谁又会愿意将身心悉数交给一个随时可能离开的人呢?

“在天山,我已经呆了太长时间。任何地方,都不会叫我比在天山呆得更久。”

独孤城主,明家,姥姥,明月?

你可以和她随便开玩笑,她从不会生气,只会是抿唇一笑,顶多在感觉过分的时候,轻轻看你一眼……那一眼便足令最放肆的人收敛。而想要她回应,或是主动,那真得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极之难得。而即便她说了,也是极含蓄地点到即止,迟钝一点只怕根本便意识不到。

聂风心中微微一动,秦霜,这是在开解他吗?

“她拉我进来,并不止是看中我的精神力,亦是看中我的身躯可以令九龙之灵的限制失效。”

无论是被帮欠情,还是被阻挠破坏,都是秦霜所不愿意看见的。这实则是她对聂风一贯的态度,亦是她不太愿意和聂风在一起执行任务的原因,相比较,做为帮手,哪怕是步惊云,秉承公事公办的态度,都比聂风更加得力。

心中更担忧秦霜,侧眼看去,秦霜眉头紧皱,长睫低垂,眼眸猛然一闭,旋即睁开,目光一扫变成一片废墟的关圣庙:“此际,她只余下恨,再无爱了。”

若是秦霜一直这般表现,步惊云想要报仇,根本就没有必要考虑她这个因素,因为六七年前,甫入门一年的他在内力、武功上已经全面超越了她。更不要说现在,即便是雄霸,也对步惊云奇快的进度隐生忌惮。

先时秦霜拔剑,已经叫他吓了一大跳,只怕随后便是不死不休。幸好最担心的事未曾发生,虽然心疼秦霜,但亦不得不承认,他私心大松了一口气。趁秦霜借力站起的时候,借机握了她的手不放,便是心中感觉不自然也管不了那许多。

星辰多如恒河沙数,大劫小劫都会有天星降世成为英雄化解天意安排的浩劫和苦难。以至于女娲造完应对最后两大劫的三颗武、云、风星后,耗尽了最后的元气,永远消失于这片无边的天地中……

“感觉到了吧,血咒的发作,命运的置换。”无双夫人的目光落在犹自趴在地上的秦霜身上,笑容意味深长,“身受天意眷顾却又执意想要打破天命安排的你,是否感慨命运的无常?被视作微尘的存在反而成了最顽固的绊脚石。”

无需无双夫人再说,关羽的结局,在座之人早已知晓。

“相比起那些苦苦挣扎最后亦不免无声死去的百姓,我算是幸运。我出生在这里,我的父亲是独孤城的城主……我真正的名字,唤作独孤恋儿。”无双夫人微微仰头,目光似乎要穿过洞顶,一直望到其上的无双城,“我生于此,长于此,亦是在这里,我和关郎结为夫妻。”

“真是可怕的精神控制力。”

“夫人既然见召我等,便请夫人现身相见,为余等解惑。”

她一直知道别人愿意听什么或不愿听什么,只看她愿不愿意顾量对方的感受有所选择。而基本上,外表温和骨中冷漠的她宁可不说,也不会去考虑斟酌言辞。

呼吸微微加快,仰起头,不是往昔的骄傲,而是暗示着接受。在对方迟疑着未曾立刻落下时,主动迎上,空余的手指抚上外露的部位,唇接着唇,辗转厮磨寻找着突破口,舌尖由试探而纠缠……这不是和月明曜那一场暗伏杀机的引诱,而是单纯地享受纵欲的快感……

秦霜似乎侧了侧头,隐见她抽出霜华随意一挥,身形绝不停顿,迅速消失在铁柱之下的黑暗中……

“就因为是姐妹,这次姐姐们开心,才想着带你也享受一番,不然就冲你的丑脸,一辈子都不会有男人要你!”四夜拉下脸,她之不喜欢梦,并非仅是梦的容颜有损,她们以貌取人,更因为梦端庄自重,虽未曾明里谏阻,但对她们玩弄男人的行径,总有意无意中流露出不以为然。再加上姥姥的偏心,独与梦住在地上的红砖大屋,而她们大多数时间只能待在地底的洞穴无所事事,甚至吸食迷香来打发时间。

“医书上记载,‘血怨’施种不易,而想要解除,必须取出下咒者的骨,然后施展秘法……我本来想着,哪怕是拼着被娘在地下骂我不孝,我也要开棺取骨,不要让娘一错再错。但现在,做不到了。”

“于是,她又额外做了一件事,保证让她的意志得到彻底地贯彻执行。第一代祖先不仅擅长医术,她亦懂,蛊!

往古之时,星陨如火,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民所生者百不存一。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大劫难止,人乃方兴。

放弃责任,带着小南、小猫偷偷离开。若真能如聂风想得这么简单,那该有多好。但舍身自姥姥掌下救出聂风是一回事,在秦霜面前的选择是另一回事。

五夜有些迟疑:“可是连姥姥都称赞聂风不简单,三妹又有无敌霸手,姥姥一向偏心三妹,就算下手也会手下留情。如果她受伤不重,或者根本没有受伤,我们可不是她的对手。”

半空中,姥姥身上不断冒出无数红色霞气,“咯勒”一声!本已魁梧的身躯更呈巨大,本来枯槁的手亦登时筋肉模生,她那张皮包着骨的脸,如球般膨胀:那头白发亦逐渐变黑……她的脸色,更急剧转为——一片赤红!

“离开吧,带着小南和小猫一起……”

秦霜看似行若无事,其实变化早已一点一滴地发生。只不过她意志力极强,且本来性情淡漠,变也不过叫人以为她放下沉重的过往,原本压抑的感情开始得到释放,就像原本一座封闭的石屋开了窗,不会叫人感觉惊异,反而欣喜。

梦和秦霜之间,应是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但两人间隐隐似乎只能存一个的紧绷气氛让他的心高悬难下。梦最后的道别更叫他生出不祥预感。神已然魂飞魄散,那么这次的幕后主使者是谁?到底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秦霜,默算着她?只是稍稍一想,聂风已经感觉到后背隐隐发凉。

秦霜敛去表情,一曲虽未唱完,但她似乎已然有了决断,回复素常的直白坦率,不复作戏的虚伪:“情,还是义?”

“梦姑娘,她不单歌唱的好,医术也十分高明,她白日医治求诊的病人,晚间有暇,就来这边市集卖唱……梦姑娘仁心热肠,我与她初遇的那一夜,她便将自己卖唱得来的钱,尽数给了一个年老丐妇,平日诊病,也是不收分文……”聂风轻轻一叹:“这些年,我从来没有见过像她这么善良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