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丰小说网 > 《他在天上飞》 > 怀旧小说 他在天上飞 最后的结局:无边无界地飞

到了家,妈妈又气又悲,眼睛盯着音仪,嘴唇发着抖。

音仪跟笑不拢嘴的妈妈拥抱之后,又一下子跑到爸爸的跟前。爸爸脸颊似乎有点瘦削,两鬓添些白发。他被音仪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摸摸自己头发日渐稀疏的头顶,含笑而又抱歉地说:&ldqu;爸爸开始老了。头发都快掉光了。&rdqu;

音仪觉得疯男人似乎在看自己。一霎那间他象一只狗那样圆溜溜地瞪着眼睛,嘴角好像还流着口水,音仪不禁毛骨悚然。汇南急忙挺身挡住了疯子。

&ldqu;不是对象,是女朋友。豆豆,妞妞,不在这儿玩儿好嘛?齐老师的女朋友还在休息呢。&rdqu;

&ldqu;可以说是良知,又不完全是良知。他代表的一个体,人性独立,诚实,勇气,思考,甚至慈悲的那部分,人性不被扭曲,自由和有尊严的那部分。这个世界可以很荒唐,不是吗?想想文革时那么多人,都学会了互相残害,把千年的美好东西摈弃掉。人性多么脆弱,可以就那么被扭曲了,剩下的就是苟且求生,象只蚂蚁那样活着。连思想的勇气都没有的民族,能走多远?&rdqu;汇南说着,脸上有些抑郁,朝窗外望去。

&ldqu;音仪吾爱:

那个《列子。汤问》里老掉牙的故事。俞伯牙弹琴,钟子期善听。伯牙心里的高山流水,都被子期一一听出。伯牙摔琴谢知音,其实那个子期,也应是心怀感激。

事到如今,我的前途充满未知。我不知道你需不需要我这样无用的人,一个除了一颗心,别的已经一无所有的人。我犹豫半天,还是决定把那些诗给你,做个纪念。不要试图找我。不必担心,我会好好活着,不会浪费我的生命的。

&ldqu;怎么这么目中无人?我都看见你们啦。&rdqu;身后是杨凯生的大嗓门。

她已经读了好几遍了。她抚摸着他的字迹,就象触摸到了他。他不安分的理想,他的一往深情。汇南从历史系转到了哲学系,开始读写西方哲人的书。

无论哪一天

&ldqu;音仪,你知不知道咱爸给省里设计的一个项目,得了东北地的一等奖了呢。&rdqu;音宣说。

音仪象没看见眼前的一切。他们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下了巴士,音仪走到临时摆出的桌子前。

&ldqu;你怎么还泡在家里呢?再泡就泡烂了。于孟和我要出去看电影,要不要一起去?&rdqu;音宣问。

汇南和音仪一前一后地停下脚步。

良薇笑出了声,一边说:&ldqu;天哪!我们那时真挺野的。&rdqu;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那么害怕被人看见和汇南在一起,而良薇,却可以那么大摇大摆地跟汇南单独走。她本来那么坚定地相信她的爱情,那个未曾被点破的爱情,但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有些疑惑了。

妈妈不放心,还问:&ldqu;什么时候走的?要不要我们都出去找找?&rdqu;

音仪一听脑子就乱了。汇南在说什么?他在说他的真心话吗?她也知道为了见汇南,自己总是多么地心神不安,自己也觉得不对,一次次地责怪自己。可是,她还是忍不住失望,不可抑制地失望。难道自己自作多情,汇南和自己真的只是要好同学?难道汇南叫她出来,就是要表明这个意思?但他们不是要好同学,那又可能是什么呢?

此时正是各班团支部组织大家上街学雷锋的时间。音仪觉得大家什么计划都没有,只想以学雷锋的名义上街晃晃,挺荒唐的,就开了差。原来汇南也跟自己一样。

音仪站在那儿没动。她不想要晓东的东西,一是他自己什么也没有,二是,她害怕其中有什么她不明白的特别意义。

&ldqu;你已经上班啦!怎么样,喜欢吗?&rdqu;音仪问。

音仪一笑,说:&ldqu;就我们这么鼓鼓囊囊的,哪儿也藏不住啊。&rdqu;

良薇和音仪的功课不同。起初两人还出于旧日的习惯,放学上学,总还凑到一起。但渐渐地,各班有各班的活动,音仪要准备参加数学竞赛,良薇要阅读古文,两人就只在课前课后偶尔碰碰头而已。

剩下的这堂课,讲的都是贾谊。教室里静静的,所有人都被贾谊的故事感动,被肖老师的激情感染,最后铃声响起,才如梦初醒。

石叔平时话不多,不象王姨,晓东的性格似乎也随了他。王姨一病倒,石叔就像一个被掏空的人,更加寡言少语,总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晓东每次来了,也不在乎别人理会不理会他,自娱自乐,干些磨石削木之类的无聊事,也不多呆。

音仪吓了一跳,跟了音宣跑上楼。

像一只鸟,守着偶尔的残雨的水洼,心满意足地饮水。

论理这个时间学生是不该进教室的。可老人心肠太软,瞧瞧面前这两张眼巴巴的脸,就叹了口气,摸出钥匙解了锁,推开了大门。

&ldqu;谁也不要理她,臭着她。老师教她,就教她一个人好了。&rdqu;陈梅对着旁边愈聚愈多好奇看热闹的同学们冷冷地坚决地说。围观的同学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

音仪朝村庄走去。它还跟从前一样。彼此相拥的屋子前面是简陋的木栅栏,院子里面堆些木柴,农具和七七八八的旧物什。屋子门框上还残留着早已过时的迎新春的红纸对联。来往的男男女女也还是黝黑粗糙的脸,近于木讷的眼睛带着几分好奇朝她张望。泥土的芳香,还有路边牛粪的湿气,偶尔的炊烟,都奇怪地混在一起,象呼吸排泄着的人的身体。

这就是他的世外桃源了。他一个人逃到这样一个与时间无关的地方,读书,写作,与世界和自己的青春作对,以毁灭的赌注来找永恒。这些村舍,农人,都是他的屏蔽,保护伞。他的堡垒。没有人会到这里来,找一个教书为生的书生的错。

但他已经不在了。这个堡垒便变得空荡而毫无意义。

她站在村末的断壁残垣前,看着那些熏黑了的砖瓦。

两年过去了。这间被大火烧掉的屋子还象纪念碑一样的立在那儿。没有人费心来清理它。一只母鸡咕咕叫着,从矮墙上扑扑楞楞地经过,顺便沥拉出一小滩绿莹莹的稀屎。它的身后跟着一群嘤嘤叫着的毛茸茸的小鸡仔儿。

她几乎是机械地本能地走来的。这是唯一她可以和他再见的地方。这间瓦房,这个村落,这里赤裸空旷的风。她只要闭上眼睛,就还可以看见他,和陪伴着他的那一架子的书。

他明澈的眼神投向天空。天空的鸟儿在远远地飞,无边无界地飞。

她的心抽动起来,象被铁器狠狠掘了一下。空虚感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眼泪没有流出来,却似乎涌满了全身,然后从手到脚,到处结满了生硬的冰块儿。

她这样呆呆地望了一阵,又往村后走去。那是一个不起眼的山丘。山丘背后,零零落落的是些坟丘。其中大多都只是个光秃秃的凸起的土堆儿,些许荒草,无姓无名。其中一个在坟头插着一根木棍,木棍上钉着一小块木,木上歪歪扭扭地写着:&ldqu;齐汇南老师之墓。&rdqu;

她一见到那几个字,心底积累着的麻木着的苦痛便忽然苏醒过来,疯狂地顺着血液往外面冲,结冻的泪水此刻决堤般往眼眶外涌。

她从身上掏出几张纸,是她写给他的信。她拿出火柴,划着了火,点燃了开始被泪水打湿了的纸,然后将之丢在坟堆上,看它迅速地被火苗吞没,希希簌簌地缩成一小堆灰烬。

风忽地呜咽而过。之后是寂静,辽阔空荡的寂静。

细细的炊烟从身后的村落蝌蚪般升起,在空中迅速游散,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