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景观太好了!”夏兆柏站起来,不由分说推了我轮椅转了个方向,推到他那个位置上,拖过一旁的椅子坐下,把报纸塞到我手里,简要地说:“看报纸!”

我打电话与简妈和七婆报了平安,出了这么多事,为了不让她们担心,我仍然称自己在法国,只不过半真半假地告知现在夏兆柏来了法国,我跟他在一起,已经脱离了摄像组。夏兆柏辞去夏氏总裁一事早已闹得沸沸扬扬,此刻避走法国,原也无可厚非。简妈说到底是市井师奶,并不适合知道太多,但七婆不同,她在林家呆了三十多年,跟着林夫人看过不尽的大风大雨。我简要将陈氏圈套一事与她说明,并嘱咐她前往我的寓所取出翡翠项链。七婆沉着大气,也不多问,只说让我放心,便不再多语。过不了两日,夏兆柏便告知我,翡翠项链已经由可靠人送来法国,不日即可收到,那么此刻剩下的内容,就是怎么让萨琳娜不引人注意地来到法国。

“什么意思?”我惊讶地问。

夏兆柏抚摩我的脸颊,目光变得柔和,却闷闷地说:“可你差点,就捱不过去。”

现在的夏兆柏很奇怪,伺候我,照顾我,极尽温柔之能事,几乎把能包揽下来的护理工作全扛了下来。每当掀起我的衣服,擦拭过那尚存伤痕的肌肤时,小心翼翼地就像呼气再粗一下,手上再用力一些,我就会再度受伤一样。但他很少说话,很少对视我的眼睛,当然以前的夏兆柏也不爱多话,但不是这样明显躲避的模样。是的,夏兆柏在躲避我,他不是不出现在我面前,相反,一天二十四小时,只要我睁开眼,伸出手要人,必定能看到他,得到他的回应。但是,我们之间没有交流,或者说,夏兆柏在单方面拒绝跟我有更进一步的交流。他不问我遭遇过什么,也不安慰我受到的伤害和委屈,他也不提自己公司面临的危机,或者下一步有什么打算。他只是用尽心力来照顾我,每一件小事都务求做到尽善尽美。他向医生请教如何为我按摩复健,和营养师一同结合我的口味定下我康复期的食物,向护工请教如何照料我的日常卫生。他每天如此忙碌,忙着把我弄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忙着让我一天一天能坐起来,精神好的时候长一些,离完全康复的日子更近一些。

我正迟疑着,突然之间,一个人影出现在我面前,我吓得连连后退,眼前一个高大的白种男人,三十四岁左右,灰色眼珠打量着我,竟然是那位寡言少语的园丁。他见我惊慌失措,立即双手举高,快速地说:“简先生,别怕,请马上跟我走,陈的麻醉针只能维持半个小时,我们要立即离开这里。”

“那种无聊的把戏既然已经被拆穿,就没演下去的必要。”我冷冷打断他,说:“陈三少,放了我。你扣着我有什么好处?我没权没势,身体又不好,养着还颇费米钱药钱,就算这张脸看得过去,你三少风流倜傥,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何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现在夏氏树倒猢狲散,夏兆柏自顾不暇,就算想反击,只怕也没什么余力,陈氏早已分崩离析,你只需这时候返回董事局重组内阁,就是轻松大权在握,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我看看四周格调优雅的欧式家居,柔和的棕绿色纱帘透出淡淡光线。我略动了动,灵机一动,随口轻声说:“我做了噩梦……”

一个星期后,我觉得已经受够了这种日子,想正式地与陈成涵谈一次,表明自己返港的决心。奇怪的是,这一天我却没在书房里找到他,我问收拾房间的女佣,她告诉我,先生在屋子前面的花园里散步。我匆匆下了楼,穿过庭院中间不大的石膏雕像,正好见到陈成涵笔挺的身影。正要上前的时候,我忽然听见他低吼道:“事情就按原计划进行,你即刻走!”

我默然不语,林俊清笑了笑,说:“我以前对你有些成见,别介意,这次出国,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知道,人生际遇可遇而不可求,也许,我们以后都找不到这样的机会……”

“解决?”夏兆柏慢条斯理放下筷子,微笑问:“你不喜欢吗?”

七婆啐了一声打断我,怒道:“闭嘴!你现在被这姓夏的灌了xx汤,当然为他说话!枉你活了两世人,还这么耳根浅心肠软,别人说几句好话你就相信啦?爆了内情你就原谅了?你到底有没有脑子?有没有记性?林家百年基业,就这么白白送给这个人了?你倒大方得紧,就算钱财都是身外物,那命呢?你大少爷的身份呢?你本来上层人士的生活呢?这些都可以不计较了吗?”

“但好的结果,却一定要来自某种可能。”我笑着说。

“野蛮也有悖你一向的贵公子形象。”夏兆柏笑嘻嘻地说:“不过我喜欢。”

“我警告你啊,不许为这个求那个,没用的,惹火上身,没你好处!”

我回头,静静地看他,直看到他怏怏松开手,这才微笑说:“再见,王助理。”

“小逸,”夏兆柏裹紧我的手,轻声而有力地说:“你是我想对一辈子的人,我不会像对生意场上的对手,对手下的弟兄,对多年的老朋友那样对你,你明白吗?”

我微微一笑,推开车门,正要出去。他一把拉住我,我询问地看向他,李世钦欲言又止,半响,才粗声粗气地说:“我不会放弃的。”

“你不明白。”我扶着额头,困难地说:“同性恋的生活,没有你想的那么美好,我们不是只靠有情就能饮水饱的。你要发展,要前途,要好的机遇和人际脉络,就必须符合这个社会的主流价值观。相信我,就算全世界都在高唱我们不歧视同性恋,但事实上,我们还是生活在一个异性恋的社会里。”

“怎么啦?”李世钦关切地问,他凑过头来看,随口道:“啊,你这个新号码选得挺好的,还挺容易记……”

“你这话逻辑不通啊。”我转入卧房,躺下了说:“如果想我睡,你就不该打电话,如果打了,那就证明你想跟我通话,就不该命令我上床睡觉。”

他似笑非笑地说:“我倒贴,倒贴还不成吗?”

“在,我一直都在,”他轻手轻脚上了床,将我连被子卷在一起抱入怀中,亲吻我的额角,柔声说:“永远都在。”

夏兆柏却对她理也不理,上前来搀扶起我,将我半抱入怀中,压抑着怒气道:“大晚上的还不回去,在这里做什么?”

他一下愣住了,看着我,目光闪动,我一把甩开他的手,怒道:“别他妈以为只有你会发脾气,我也会生气知道吗?你现在决定的事情,不只关系到你一个人,你没权利这么改变别人的生活!什么叫我们在一起,一切都没有关系?你父母多年的养育和对你的期望都不用管了吗?你手下那么多靠你吃饭的员工,都不用理会了吗?还有你的亲朋好友,全部说不要就不要?你自己多年努力的心血,也能一口气抛诸脑后?你说为了我值得,可你想过我吗?这么大的责任,谁能为你担得起?”

他目光炙热,我垂下头,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說:“对不起,我不太想谈这些。”

“你真好,”他一把抱紧我,吻着我的发一句话,跟你碰一次面,你可以用你所有的权势来逼迫我,比如说拿七婆和简妈来威胁我,但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那样做,那么我们之间,就真正不共戴天。你愿意走到那么不可收拾吗?”

“老娘就是暴政你又怎样?”简妈一把削下苹果一块塞我嘴里,骂骂咧咧说:“老母打仔,天公地道,没得你申诉。”

“是,我原谅他。”我淡淡地说:“他就像我亲手带大的孩子,哪有父母不心疼自己孩子的?但是,我那天看着他在我面前哭,为林世东而哭,我觉得很奇怪,他忽然间变成一个陌生人,一个对我来说很普通的陌生人。”

如果一直那样行尸走肉地活着倒也无所谓,但是我现在又像一个人那样尝到了活着的感觉,尝到了名为希望的甜头,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回到那死寂一样的黑夜当中。

只剩下一片没有表情的荒野。

“放屁,我带了三十几年的孩子,我会认错吗?”七婆怒道:“一个人什么都很容易变,唯独从小养成的小习惯小动作最难改变,小逸一出现在餐室用餐,我就知道他回来了!”

“好。”他笑了起来:“我会空出一整天陪你。”

我闭上眼,光阴倒错当中,依稀仿佛又见到当年那个心爱的清俊少年,扔过来一条毛毯,趾高气昂却掩不住羞涩忐忑的模样。我满心酸涩,最终化作一丝微笑,说:“他说,有了这个,哥哥以后就不冷了。”

这孩子又在故意找茬,我心里叹了口气,还未说话,却听陈成涵带笑的声音说:“医生先生,很高兴又遇见你,怎么每次见你,你都是孤身一人。”

他看着我,目光隐痛难言,颤抖着唇,哑声道:“住嘴,别再说了……”

“我们现在不是十九世纪吧?”陈成涵忽然冷笑说。

我歉然地看向替我擦手的简师奶,说:“妈咪,sor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