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有个愿望,”我注视着浅蓝色的床褥,淡淡地说:“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安静地过完这辈子,看点书,写点东西,可能的话学个喜欢的专业,日后当一个普通的教书先生。领了薪水全部交给我妈,每天回家吃她做的饭,有空帮她做家事,这样就够了。”

握着我的那双手更为用力,我转过头,却见身边的这个男人温柔和煦,如春风拂面,向我展露鼓励的微笑。他在不为人知的地方紧紧握了我的手一下,仿佛给我鼓劲一般,轻声用法语说:“别怕。我来应付。”

简妈点点头,摸摸我的手,起身出了病房。

她愣愣地看着我,忽然醒悟过来,接过手绢擦脸,用完后又有些尴尬,迟疑着要不要对我说谢谢。她从小到大都是样,看着凶巴巴,但其实本性豪爽,心地不坏,还很念旧。我在她中五送的个奥地利音乐风车,她一直留到大学毕业还爱若珍宝。这样的一个孩,这样的一个美好的女孩,我悲悯地看着她,终究还是将那些不堪的怀疑和揣测压了下去,吁出一口气,冲她微微一笑:“不用还我了。”

我身形一顿,他闪身越过我,却冷不防伸手过来,牢牢攥紧我的,我一惊,这等公众场合,怎么夏兆柏竟然毫不顾及?

“当然没有,”我微笑着回答:“这挂项链,不用估价,我也知道大概在千万以上,你虽然是家族酒店,却也要做事领薪水分红,让你一下拿出这么大笔钱,我不能这么过分。”

李世钦这时方领悟过来,骂道:“我怕你啊,告啊,简逸,你不用求他,让他告!”

什么长房职责,什么大家荣耀,这个时候,都像一场过了时的盛装哑剧,当时确实倾情演出,人我不分,可现在想起,却令人禁不住想嘿嘿一笑。

“你……”七婆看着我,欲言又止,满眼忧心,我知道她担心什么,拍拍她的手,微笑说:“没事,我能应付。”

他甚为满意,眼底深邃当中有两簇炙热火焰静静燃烧,我一触之下,心中一颤,不敢再看,忙低下头装作一心一意吃饭,耳边听得夏兆柏轻声叹息,带笑着说:“真希望,每天都听你这么喊我。来,这百合是新鲜的,尝尝。”

我淡淡一笑,又翻了一页,上书:“x年x月x日,小清和我吵架,要搬出去住,我不放心,不甘心,但如之奈何。”

“什么?”

我知道此时此刻,还应该说点其他场面话应对过去。可是,对着自己母亲的双眼,我却一时之间千头万绪,俱涌上心,嘴唇张开,却一直颤抖,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我知道不宜过多流露情绪,勉强一笑,却觉自己定然笑得比哭还难看,我调转视线,垂下头,无意义地说了一句:“我,我不知道那是林先生的……”

我低头看他,他目光闪烁,这下非常清楚地能看到里面苦苦压抑的xx和戾气,他的拇指停留在我的脚踝处,细细摩挲,却不曾往上移动。我微微一移动,他立即缩回手,生怕吓到我那样站了起来,尽量和颜悦色地问:“去洗漱吧,弄好了就下来,你今日要穿的衣服我已经让人备好了,就在那。”他补充地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不习惯衣着散漫用餐。我先下去等你,呆会见。”

“是。”他大大方方地点头承认:“那位夫人我虽无缘得见,但听说她当年也是稚龄少女独撑林氏家业,将公司弄得风生水起,为人刚毅精明,做派雷厉风行,到得适婚年龄,又能一人:“小逸,我跟你说说我的发家史,你要不要听听?”

“结论?”他微微一愣,随即吻吻我的头发和额头,说:“结论就是,如果我能再遇见你,那么你就是上帝派给我的天使,我一定不会,让我的天使再度溜走。”

我心中疑惑,却在箱子底部找到一张纸条,上面夹杂英文和歪歪斜斜的中文写着“简逸,书送给你,希望你能上想要去的大学。这款laptop是旧款了,我淘汰的,反正能用,你将就吧,等你考上了,我再买新的祝贺你,你若考不上,我就回来揍你。对了,我为你申请了邮箱和msn,密码是x,你要跟我联系,不然我也揍你。”落款是“alenlee”。

我点点头,说:“那么再见了,谢谢你的浓汤。”

夏兆柏摇头,微微一笑说:“相信我,我没有把你当成什么。我是真心实意想帮你。”

他垂下手,再看我,目光已经柔和下来,嘴角带一丝微笑,说:“你今天,真的吓到我了。这里,”他指指心脏位置:“上亿元的生意,都云淡风轻,可听到他们找不到你,却狂跳起来。”

另一个噗嗤一笑,不无幸灾乐祸地说:“哈哈,很难得看到她落汤鸡的模样,今天真是有眼福了。”

一直到我出院,夏兆柏仍未回来,却频频打来电话,语气中也越来越温和,很详细地询问我身体状况,感觉如何,医生说了什么,又嘱咐要好好休息,按时吃药之类,电话那端,他的声音听起来低沉温和,几乎要化身慈爱长者,循循善诱,令人颇为困惑。似乎自从那日之后,他自认与我关系亲熟许多,“小逸小逸”叫得极为热络。而且语气之间,不知是否我有错觉,仿佛多了些欢喜和耐性,仿佛只要我多说几个字,他便会非常开心一般。

我疲倦地转过头,叹息说:“不要随便侮辱别人,这样,只显出自己无能和缺乏教养,我相信,你的长辈,你的家人,悉心把你教到这么大,应该不愿看到你这样。”

“是的先生,”我有些暗自心惊,却面不改色地微笑说:“我住院的时候才十七岁,但经过杰西卡对我度日如年的锻炼,您看到的我其实已经三十七了。”

果不其然,我听见林俊清颤抖着声调,咬牙切齿扔下:“夏兆柏,算你狠!咱们走着瞧!”这等毫无杀伤力的威胁话语后,转身走开。阿彪出去时轻轻带上了门,室内骤然一片寂静。

夏兆柏眼中闪过诧异惊奇,回头看了他一眼,再转过头,目光中已有了了然的痕迹,他微微一笑,竟然让人感觉有种由衷的愉悦,他低声问:“你认得他?”

“哦”我叹了口气,本来就冲着那点钱来,终究还是人算不如天算。

我此时方觉得,腿上一片火辣辣地疼痛,我咬牙不答,忽然,腿上被浇上一阵冰凉,他将半瓶药酒,浇了下来,我嗤了一声,本能一缩,他猛地一抓,手劲奇大,使劲搓揉拍打,我受不住,终于闷哼出声。

“好啊,让逸仔给你舀,我不用了。”简师奶中气十足地回答:“仔仔啊,你赶紧弄完出来吃饭,不要等菜冷了。”

“你……”他困惑地皱了眉头,忽然恶狠狠说:“别以为扮成好人,我就会看得起你!”

这天晚上夜凉如水,我半开车窗,四月微润的空气流淌而入,霎时间将你带进一个水状的心境中。今晚发生的一切,如今想来,均恍若一梦,无论是那富丽堂皇的星级酒店;还是夏兆柏被我绑在床上,冷峻而狠厉的脸;抑或陈成涵柔声细语,体贴入微的声调动作,在此刻,均随夜风,吹散开去。

我微微一笑,说:“但祂每样恩赐,都会以拿走别的作为代价,这就是人生。”

“别怕我,我不会伤害你。”夏兆柏淡淡地笑了,有些动容地看着我,哑声说:“世东,世东他跟你提起我,说什么?”

我如芒刺在背,不知如何作答。他将我的窘态尽收眼底,满意地转身对那帮目瞪口呆的少男少女微笑说:“不好意思,我们还有些事,就不陪各位了。”

“教书好啊,工作稳定又有政府补助和福利,你就做这个好了。”简师奶一锤定音。

外面是一片斜坡树林,暗夜间看上去树影森森。然我熟门熟路,早沿着山间石阶蜿蜒而下,便是半山公路,再往前走几百米,便有巴士站,在那通宵巴士只需五元,我便可以搭车回我现在的家。

随着门锁咔嚓一声,七婆颓然做在那藤椅上,老人枯瘦的手一寸寸摸过那张藤椅,再慢慢抱起那床毛毯,慢慢叠好放在腰枕之下,然后,忽然呜咽出声,静夜里听着份外凄凉,我听那压抑的呜咽之中,分明在一声声喊着我的小名“东官,东官——”

我心里砰砰直跳,却强自攥紧被角,装作毫不在意的模样,说:“这,这是应该的,林先生捐助过我,所以——”

“是啊,那个女人,确实记得他,”夏兆柏对我充耳不闻,意味不明地勾起嘴角,似笑非笑道:“只是,该记得他的,却早已忘了他;该忘记的,却总也忘不了,你说,这都叫什么事?”

这种事情若发生在林公子未破产之前,当然毫不出奇,可问题是,林世东死的时候,已经宣告破产,又出了那等丑闻,恐怕昔日往来那些人避之唯恐不及。怎会有人有这等闲钱,为这可怜可笑的男人收敛装裹,还买这么贵的墓地来安置他?我百思不得其解,记忆中,我明明将最后一笔财产,转到服侍林家多年的老管家七婆名下,并撒了一个拙劣的谎话,哄骗她老人家回台湾养老。那天晚上,我跑去找我亲爱的堂弟之前,书房里已经备好一把上了膛的手枪。我身无分文,且背上巨债,名声更是不堪至极,我去看他,只是想最后瞧一眼,我所心爱的孩子,我所心爱的人,然后再静静离去。

“你的眼神,”他咬着嘴唇,皱眉说:“你的眼神,如果不是我清醒,几乎要以为是,另一个人。”

“林医师相貌出众,引人注目也是正常。”我清咳了一声。

他苦涩一笑,转过头,看着窗外,说:“很久以前,在我小时候,有个人总这么看我,照顾我,非常温柔细心,就像天使一样。”

我心里一阵刺痛,转移话题说:“那个,听起来您有幸福的童年,但您找我来,是为了说这些吗?”

“你的眼神很像他。”林俊清幽幽地说:“现在我明白,为什么阿柏别的人不要,却只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