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抿紧嘴唇,默不作声,任由他拉着我的手出门。九月底本港的阳光仍然很强,一出空调房,竟然有种瞬间皮肤被灼伤的错觉。门口他的助手保镖司机几人早已候着,见他出来,也不多话,立即有人训练有素地开车门。我不与他谦让,自己先坐上去,夏兆柏随后坐在我的旁边,仍旧拉了我的手,对司机微笑说:“走吧,去拍卖行。”

“simon,谢谢你的好意,”我看着他的侧脸,郑重说:“但我不能接受,对不起。”

李世钦还有些呆愣,我却立即明白陈成涵在做什么,想也不想,我就跨步上前,拉住陈成涵的胳膊,急道:“simon,他只是个孩子,你用得着玩这么大吗?”

与这挂项链放在一起的,是我当年签署一份赠与文件。天可怜见,这份文件日期在林氏破产前,只等林俊清开了遗嘱,在此签下他的名字,项链便合法归他所有。可惜他永远也不知道那个窝囊堂哥还为他留下这份礼物,我握着那份文件,良久无语,银行小姐甚为温柔,见我失魂落魄模样,以为我睹物思人,便上来微笑劝解说:“你叔叔想得好周到,有了这份文件,这盒子里的东西就真是你的了。”

“七婆,您是不知道,”黎笙笑呵呵地说:“某些男人一上年纪,比老太太还爱操心。我这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小逸,咱们走吧。”

他呵呵低笑,问:“不好意思了?没事,他们都听不见。来,悄悄叫我一声听听。”

我的手有些颤抖,深呼吸了下,方摸上那普蓝绸缎包裹的封面,一打开,是我熟悉的笔迹,用的是黑色钢笔,字体修长得过分,一笔一划似乎也带着不甘。扉页上写着八个字:“个人手礼,不足道哉”。

我脸颊一热,忙说:“黎先生谬赞,您才真正声如山涧漱玉,我只是,很怕说得不准……”

七婆一下急了,连声道:“夏先生,您的私人生活如何,我老太婆管不着,也不想管,可这栋房子现在没有空房间了吗?您会情人,非要带进东官的房里吗?你生前欺负他不够,死后还要带人进里面寻欢作乐,存心折辱他在天之灵吗?”

长久以来,我一对上夏兆柏便有些失控,这里面的前因后果,我似乎明白,却也不尽明白。但我现下清楚知道的却是,我因为自己的情绪起伏甚大,而忘了思考一个明显的问题:夏兆柏对我的态度非常奇特,这样的态度,已经不是可以解释为,一个如他这般的富豪喜欢上的小男孩,因为我了解这个男人,属于他的合理性做法应该是以什么东西诱之,以金钱易之,偶尔给点居高临下的温情施舍,这便是他能给的全部。但是现在,他对我这样态度,却很明显,不仅仅是讨好和宠爱,而且还包括,无论他怎么掩饰,也挥之不去的小心谨慎。

他似乎嗤笑了一下,说:“当然会瘦了,你看到的这些,多数是林夫人在世时候拍的。那时候林氏大权未曾旁落,林夫人虽说家教严苛,可到底不会让自己儿子独自去抗血雨腥风。而且铁娘子积威深重,只怕林家旁支的人也不敢如何。到她一死,世东要应付的东西太多,不瘦,也不可能。”

“你相不相信一见钟情?”他继续轻声说:“在酒店里,你昏倒在我怀里,轻得像片羽毛,我那时就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你那么美,就仿佛上帝按着我的想象,特地制造出来的一样……”

我笑着道了谢,一个人拉着推车回去。到了家,将纸盒卸下,拿裁纸刀划开胶带,一开箱,我即有些吃惊,里面赫然是一个笔记本电脑外加好大一樏书。

我偏头用法文问:“先生,您是在暗指我插上电源,变成灯泡吗?”

车厢内砰一声,我力气不足,只将夏兆柏的脸略微打偏,他转过头来一脸错愕,随即眼露黯淡神色,我气喘吁吁地瞪他,他苦笑了一下,举起双手,后退了一点,说:“别怕,小逸,我不吻你了,我保证。”

那司机答应一声,随即寻找路口掉头。我微感诧异地看他,却见他用手揉着眉心,似乎不堪疲累,叹了口气,低声说:“我今天有点急了。吓到你了?”

她们坐了下来,开始交谈,用的却是流利的美语。我果然没听错,那女孩的广东话,是特地学的,标准却不地道。恐怕,眼下说的这种语言,才是她们更为擅长的。

我有些愕然,随即意识到这其中的暧昧,忙说:“你是我的朋友,这些事,我自然要解释。”

我悲哀地看着他,轻声说:“俊清,你不该这样的,这样很难看知不知道?”

“请千万别提天使这种生物,”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对羽毛过敏。”

他的话如此决绝,真的是一丝一毫的余地也不给那孩子留了。我听得心里堵得慌,当日我在之时,何尝舍得,让他受一丁半点委屈?更何况是受夏兆柏的委屈?我被夏兆柏握着的手,禁不住微微颤抖,俊清与他,不是曾有那么一段感情吗?单单为了我不想见他,夏兆柏又何至于绝情至此?

“别担心那些,”夏兆柏蹙眉,目光中有怜爱,有担忧,尽量温言道:“你要做的,就是好好配合医生治疗,其他的,交给大人去想。”

“好的先生。”

我咬着嘴唇,恨恨地看着他,半响,一寸寸放松了搁在他膝盖上的腿,他说得对,我怎么舍得让简师奶去求这个混蛋?怎么舍得,我今世的母亲,去向我前世的仇人低头?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轻轻挽起我的裤脚,露出半截小腿,晶莹剔透的肌肤上,一道常常的疤痕如蜈蚣一般狰狞扭曲,份外醒目。他的手掌握了上去,温度炙热,带着不容拒绝的气势,从上而下,由轻而重慢慢摩挲按摩。一股热流涌了上来,夹杂着酥麻、疼痛、愤怒和无奈,我扭过头去,自欺欺人地想,就当这腿不是自己的,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吧。

夏兆柏仿佛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呵呵低笑起来,笑完了,才抬头看我,眼中有狠厉之色,放慢语速,轻声说:“信不信,你那些相片还没拿出来,我就能,让你拿不出来?”

我想到这里,心里有些歉疚,在自动贩卖机那买了两支柠檬茶,走过去,在他眼前晃了晃,递了一支给他。李世钦微微发愣,接了过去,我在他身边空着的秋千坐下,微微一笑,说:“alen,我要跟你道歉。”

他眼睛微微一眯,似乎闪过一丝利光,随即却轻轻笑了,微笑若水波荡漾,一层层沤染整张脸,温柔而坚定地用中文说:“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再见,简逸。”

我心里一突,猛然醒悟到,我们从头至尾,说的都是法语。我叹了口气,这真是一个错漏百出的糟糕夜晚,所幸的是,对面这个人,我过了今夜,只怕此生再无交集,倒也不怕他什么,这么一想,我索性放开,笑了笑说:“我自幼喜欢法语,自己学的,法国没有去过。”

夏兆柏嗤笑一声,动动手腕,我吓得后退一步,他看着我,摇了摇头,口气转和缓,说:“别怕,你绑得很牢,我一时半会挣脱不开。简逸,你太天真,对付我这种人,靠裸照怎么够?况且你刚刚砸了我两下,又拿球杆抽了我两下,我夏兆柏便是再不才,可也有差不多十年光景,没人敢动我一下,你破了我的规矩,以为这么容易就能脱身?”

“我要吃这里的主厨安德烈做的。”我脱口而出。

就我个人而言,并不钟情那等热门科目,医科法律、金融管理,这等等范畴,其背后皆带着优厚薪酬的工作梦想,这并不是不好,只是我上一世已然如此过活,深知功利性太强去学一样东西,始终落了匠气。且这等科目,费用极高,一年需花费将近十万,我们家无论如何负担不起。因而我与简师奶商量,说不想日后做这世上比比皆是的庸医奸商,只想当个普通人,她深以为然,说只要你肯读书,阿妈觉得读什么都无所谓。我笑了笑,说自己想学历史。按理说,本港这等人文科目的建设并不出色,若能到国外会更好,然我的身体家境,无论哪一样,都容不得如此奔波,与简师奶说了半日,却见她为难地问:“那,这个读出来,你做什么?”

在关上门的一瞬间,七婆那一刻的身影,从此深深铭刻在心。她一直站着,大概对我刚刚胡扯的“有难”云云信以为真,故此保持一个僵立的姿势,蒙着毛毯,显得滑稽又可笑,然而,我却一看之下,眼泪却已然夺眶而出。那是一个母亲,为了怕孩子遭受不可知的灾祸,强忍住心头的思念,没有回头的身姿。林世东一生愚钝,茕茕孑立,处处吃力不讨好。可到底也被人真心疼惜挂念过,那么,如此看来,那三十三年的人生,便不能算白费,不能算毫无意义。

我听了暗暗摇头,夏兆柏啊夏兆柏,枉你奸诈凶残,却不明白,林世东就是七婆的心头肉,你在他的花房里提他的名字,哪里起得到劝慰效果,简直就是火上浇油。果然,七婆呼吸急促起来,半响,冷冷地道:“夏兆柏,积点德吧。你已经把他赶尽杀绝,何必连最后一点地方都不放过?东官生前胆子就小,做了鬼,只怕胆子更小,您还是别在这吧,我怕,您一出现,他就只能出去做孤魂野鬼了。”

“什么?”我惊奇地问。

夏兆柏一下沉默,脸上阴云密布。是的,那个时候,林世东中指上是有一枚素白戒指,设计简洁大方,出自欧洲名家之手,人人都以为那是他的订婚戒指,事实上,那也算是。可林世东这个傻瓜,却为自己心爱的堂弟也订了一套相似的两枚戒指,美其名曰大师设计,值得珍藏,事实上,却自我催眠,将之视为一人一件的定情信物。真是可笑,人痴傻到一定程度,一花一物,皆可寄托相思,只是,又有几个愿意承认,那不过是自己哄自己玩的玩意儿呢?

我拉长袖子,给他擦擦墓碑上的照片。那照片上的男人,依旧微微浅笑,宛若和风细雨。我歪着头看着他,摇摇头,说:“林世东,我现在忽然觉得,你长得也不是那么难看,脾气也算好,学识也不差,家底更是没话说,为什么,除了管家七婆,就没一个人真心对你好呢?”

“很简单,”夏兆柏搁下小勺,说:“如果你是林俊清,明明模样才能样样都出类拔萃,可一辈子被一个本不该姓林的堂哥压着,哪怕那个人对你再好,你也不会服气。更何况,”他冷笑一下:“那个人,还自作主张,替你安排生活,安排学业,不让你接触家族公司,不让你有机会掌权,甚至还,不是那么单纯喜欢你,你说,你会不会恶心?会不会怨恨?会不会想,老子终有一天,将你踩在脚下,让你后悔死那么对我?”

我浑身颤抖,站起身,说:“你,你胡扯,我,我,对不起,我不想跟你进行任何的对话,就样吧。”

我犹如逃难一般,朝餐厅门口跑去,腿脚疼痛剧烈,脚步踉跄之间,我似乎绊倒,一声巨大的碎裂声中,我看着满桌玻璃酒具器皿裂成碎片,就如韶华盛极之后绽放而亡的朵朵花儿,四周惊呼声、叫嚷声乍起,我茫然地盯着那些人投射到身上极度诧异或者奇怪的眼神,仿佛有听不见的尖叫刺破耳膜,我捂住耳朵,仓惶起身,逃出餐厅外。

没出几步,有人在后面一把抓住我的臂膀,我回头,却是夏兆一柏张焦急万分的脸。我忽然剧烈挣扎起来,满身愁怨,无可发泄,却总是独自一人背负,独自一人踯躅,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些所谓的希望,我没敢祈求那些东西,我清晰地记得,我亲手挖了坑,将自己的情感深埋其中,亲手立碑,发誓绝不泄露分毫。然后,再一个人承受着孤独和折磨,对那个男孩好,对他再好,只是卑微地祈求,在他身边有一个合法观看的位置。我之所求不过如此而已,为什么却只能引起他的恶心和怨恨?为什么要恶心和怨恨我倾尽所有的付出?

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个人手臂太强有力,紧如铁圈,狠狠将我禁锢在胸前,任我拳打脚踢,也不肯挪动分毫。我愈加愤怒,这个人是谁?他又凭什么要将我心底的丑陋揭开,为什么要将陈年的不堪硬生生撕裂,硬生生按着我的头,逼我看那伤口多么可悲,多么可笑。我想也不想,一口咬向他的肩膀,那肌肉太硬,仿佛连个都在跟我做对。我犹如野兽一般呜咽着,撕咬着,听到头上那人闷哼一声,随即大手按住我的后脑,死死将我扣在怀中。

我不知打了多久,咬了多久,待到牙齿生疼,才喘着气松开,四肢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一般,我脚下一软,险些站立不定,忽觉身子一轻,被他腾空抱起,我攥紧他的西服领子,眼前发黑,却听见他焦灼地喊着:“call白车,快点,他要昏过去了。”

这个乌鸦嘴。我脑子里模糊地闪过这一句,脑门宛如被人拿重锤狠击一下,我眼前一黑,终于彻底如他所愿,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