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呵呵低笑,问:“不好意思了?没事,他们都听不见。来,悄悄叫我一声听听。”

我在书桌前面坐下,将脸埋入手中,满室书香,流光静怡,我叹了口气,抬起头,目光徐徐掠过一排排,满心空茫之中,却又分明有一丝令人恐惧的欢喜慢慢流淌。这一册册书,一页页纸,不仅仅是一件礼物,还透露着那人难能可贵的用心。我本以为,身家如夏兆柏,若要送谁礼物,只怕所需不过动动手指头,自然有底下秘书助理替他备办齐整。可是,这样满满的一屋子书,这可遇而不可求的买书机缘,这满满当当的心意,又岂是不知底细的陌生人能办的来?

我脸颊一热,忙说:“黎先生谬赞,您才真正声如山涧漱玉,我只是,很怕说得不准……”

“请讲。”

长久以来,我一对上夏兆柏便有些失控,这里面的前因后果,我似乎明白,却也不尽明白。但我现下清楚知道的却是,我因为自己的情绪起伏甚大,而忘了思考一个明显的问题:夏兆柏对我的态度非常奇特,这样的态度,已经不是可以解释为,一个如他这般的富豪喜欢上的小男孩,因为我了解这个男人,属于他的合理性做法应该是以什么东西诱之,以金钱易之,偶尔给点居高临下的温情施舍,这便是他能给的全部。但是现在,他对我这样态度,却很明显,不仅仅是讨好和宠爱,而且还包括,无论他怎么掩饰,也挥之不去的小心谨慎。

无论如何,我终究还是回来了,这许多日的纠葛不清,终究按我想要的方向走。

“你相不相信一见钟情?”他继续轻声说:“在酒店里,你昏倒在我怀里,轻得像片羽毛,我那时就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你那么美,就仿佛上帝按着我的想象,特地制造出来的一样……”

我答应了,又听她说:“对了,你生病前,有人来我这里找你。”

我偏头用法文问:“先生,您是在暗指我插上电源,变成灯泡吗?”

忽然之间,他抬起头,脸上已无泪痕,只是眼眶通红,模样有些可怖,却更多的是凄惨黯淡。我长叹一声,终于别过脸去,要怎么办?难道对着他表情戚然的脸再去唾弃骂你活该你应有此报?骂他你卑鄙你自私你就该承受这种惩罚?不,我说不出口,在这一瞬间,我明确意识到,我对夏兆柏无怨无恨,我也不是苦大仇深的苦主,我做不出来,在一个背负痛苦的人面前,再做那些多余而无用的道德仲裁。

那司机答应一声,随即寻找路口掉头。我微感诧异地看他,却见他用手揉着眉心,似乎不堪疲累,叹了口气,低声说:“我今天有点急了。吓到你了?”

就如,为何我当年,一定会认准俊清就是我一生所爱;林氏当家,就是我唯一能做的事;娶妻生子,就是我必须要向家族公众交代的责任;夏兆柏,就是窥伺我林氏产业,卑鄙无耻,奸诈凶残的坏人。

我有些愕然,随即意识到这其中的暧昧,忙说:“你是我的朋友,这些事,我自然要解释。”

林俊清,我已经对你退避三舍,我自认,无论是林世东,还是简逸,都从未对不住你。

“请千万别提天使这种生物,”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对羽毛过敏。”

那边阿彪说:“林医师,请吧。”

“别担心那些,”夏兆柏蹙眉,目光中有怜爱,有担忧,尽量温言道:“你要做的,就是好好配合医生治疗,其他的,交给大人去想。”

我以为我声音够大,哪知听起来犹如蚊子哼哼,也亏得夏兆柏耳力甚好,居然听到,低头命令说:“叫你乖乖地别说话没听见吗?”

我咬着嘴唇,恨恨地看着他,半响,一寸寸放松了搁在他膝盖上的腿,他说得对,我怎么舍得让简师奶去求这个混蛋?怎么舍得,我今世的母亲,去向我前世的仇人低头?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轻轻挽起我的裤脚,露出半截小腿,晶莹剔透的肌肤上,一道常常的疤痕如蜈蚣一般狰狞扭曲,份外醒目。他的手掌握了上去,温度炙热,带着不容拒绝的气势,从上而下,由轻而重慢慢摩挲按摩。一股热流涌了上来,夹杂着酥麻、疼痛、愤怒和无奈,我扭过头去,自欺欺人地想,就当这腿不是自己的,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吧。

夏兆柏看了我一眼,夹了一筷子试了下,眼睛微眯,慢慢笑了起来,倒好像想起什么美好的事情一样,整张脸洋溢一种堪称温柔的表情,轻声说:“确实好吃。”

我想到这里,心里有些歉疚,在自动贩卖机那买了两支柠檬茶,走过去,在他眼前晃了晃,递了一支给他。李世钦微微发愣,接了过去,我在他身边空着的秋千坐下,微微一笑,说:“alen,我要跟你道歉。”

然话虽如此,我心底对他,却还是感激。不是每个人都会在别人的困难面前伸出援手;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帮助别人的过程中,处处顾及被帮助那一方的感受和自尊。我随着他一道走进另一边的员工通道,搭乘电梯直达一层,到得那边,他又领我从酒店另外一侧的偏门走去,亲自替我开了门,一股夜晚的清凉空气,顿时迎面扑来。

我心里一突,猛然醒悟到,我们从头至尾,说的都是法语。我叹了口气,这真是一个错漏百出的糟糕夜晚,所幸的是,对面这个人,我过了今夜,只怕此生再无交集,倒也不怕他什么,这么一想,我索性放开,笑了笑说:“我自幼喜欢法语,自己学的,法国没有去过。”

“住口!”我狂怒地抄起高尔夫球杆,朝他身上抽去,霎时间,一道红痕呈现了出来,我不可抑止地颤抖着,骂道:“是你逼的,是你逼他的,你那是□,是□!”

“我要吃这里的主厨安德烈做的。”我脱口而出。

就我个人而言,并不钟情那等热门科目,医科法律、金融管理,这等等范畴,其背后皆带着优厚薪酬的工作梦想,这并不是不好,只是我上一世已然如此过活,深知功利性太强去学一样东西,始终落了匠气。且这等科目,费用极高,一年需花费将近十万,我们家无论如何负担不起。因而我与简师奶商量,说不想日后做这世上比比皆是的庸医奸商,只想当个普通人,她深以为然,说只要你肯读书,阿妈觉得读什么都无所谓。我笑了笑,说自己想学历史。按理说,本港这等人文科目的建设并不出色,若能到国外会更好,然我的身体家境,无论哪一样,都容不得如此奔波,与简师奶说了半日,却见她为难地问:“那,这个读出来,你做什么?”

我冷冷地说:“死过返生,若还一样,那不是白死了?再说了,”我转过身,斜睨了他一眼,说:“我不记得你,现在看来,也幸好不记得你,不管你是谁,我们都不用再见面了,你管我是谁。”

“不能了。”我叹了口气,装神弄鬼什么的,我做不来第二回,而且想要在夏兆柏鼻子底下装神弄鬼,我也没这个胆。或者有朝一日,能以这个身体的身份接近七婆,略尽点孝道,但无论如何,东官都该尘归尘土归土,不能再纠缠活着的人的心了。我握了一下七婆的手,轻声说:“有缘,我会再来看你,但是姆妈,到时候你会认出我么?”

我听了暗暗摇头,夏兆柏啊夏兆柏,枉你奸诈凶残,却不明白,林世东就是七婆的心头肉,你在他的花房里提他的名字,哪里起得到劝慰效果,简直就是火上浇油。果然,七婆呼吸急促起来,半响,冷冷地道:“夏兆柏,积点德吧。你已经把他赶尽杀绝,何必连最后一点地方都不放过?东官生前胆子就小,做了鬼,只怕胆子更小,您还是别在这吧,我怕,您一出现,他就只能出去做孤魂野鬼了。”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倒是提醒了我还有夏兆柏这个混蛋,我畏惧起来,再借我十个胆,我也不愿在林家老宅,与夏兆柏再进行那种莫名其妙的对话。我更加想要回去,自顾自下床穿鞋,刚刚俯下身,却有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我险些站立不稳,一头栽下,还好宋医生眼明手快,一把将我扶住,这下不由分说,将我推回床上,呵斥说:“病了就得老实休息,不听医生的话,你是不是想一辈子躺床上?你以为病了光荣啊?谁给你发奖章啊?还不是连累家人,自己都不当心自己,想要谁来当心你?——”

夏兆柏一下沉默,脸上阴云密布。是的,那个时候,林世东中指上是有一枚素白戒指,设计简洁大方,出自欧洲名家之手,人人都以为那是他的订婚戒指,事实上,那也算是。可林世东这个傻瓜,却为自己心爱的堂弟也订了一套相似的两枚戒指,美其名曰大师设计,值得珍藏,事实上,却自我催眠,将之视为一人一件的定情信物。真是可笑,人痴傻到一定程度,一花一物,皆可寄托相思,只是,又有几个愿意承认,那不过是自己哄自己玩的玩意儿呢?

我拉长袖子,给他擦擦墓碑上的照片。那照片上的男人,依旧微微浅笑,宛若和风细雨。我歪着头看着他,摇摇头,说:“林世东,我现在忽然觉得,你长得也不是那么难看,脾气也算好,学识也不差,家底更是没话说,为什么,除了管家七婆,就没一个人真心对你好呢?”

他朝我笑了笑,转身走开。我站在那,心里乱糟糟,不仅因为今晚与七婆的相认,更因为黎笙刚刚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语。就在此时,却听夏兆柏叹了口气,柔声说:“小逸,过来。”

我慢慢转过身,却见他面含微笑,伸出双手,鼓励一样说:“过来好吗?”

这样的声音太温柔,而由于从一个强势惯了的人口中说出,更加显得难以拒绝。我踌躇了一下,终于慢慢走了过去,还没到他的跟前,已被他一把抱住,狠狠按在胸前。他使劲圈紧我,不顾将我弄疼,一瞬间,我以为当年那个令人胆颤心惊的夏兆柏又再度回归。我心里涌起恐惧,下意识挣扎起来,夏兆柏用力圈住我的身子,低喝道:“乖,不要动,就让我抱一下,乖。”

我觉得不对劲,很不对劲,夏兆柏身上戾气十足,胸膛起伏不定,我的头伏在他心口,甚至能听到砰砰的跳动。他的怒气,他的不安,他惯用的宣泄怒火的强硬和与之矛盾的温柔交叉在一块,令我害怕起来,这是一种类似于对天敌的本能畏惧,但是,又夹杂着我说不出道不明的复杂感受,仿佛在那一刻,我与他是心意相通的,我能觉察出他的暴戾和拼命想压抑的努力,而他能感觉我的挣扎和恐惧,来自灵魂深处的恨意和靠在他的臂膀胸膛,无法否认的倦怠,对温暖的渴望和战栗。

我们不知道靠在一起多久,久到我已经疲惫不堪,不再想挣扎,真正地靠在他怀里不想动弹一下。然后脚下一轻,他打横抱起我,上了楼,打开主卧房的门,将我小心翼翼地放置松软的床榻之上。他仍然不愿放开我,只是这一次,那拥抱的双臂温柔了许多,换了个令我舒适的姿势,让我靠在他怀中,一下一下抚摩我的头发,温热的掌心中暗含着疼惜和珍爱。那一瞬间,我忽然有种被他捧在手心的错觉。这是一个安宁的时刻,前世的纷争纠结,越来越淡漠,我们仿佛只是两个凡尘俗人,一个叫夏兆柏,一个叫简逸。

“花房好玩吗?”

我愣了下,才意识到,夏兆柏在问我,我抬起头,却见他一脸若无其事。

“恩。”我点点头,说:“很漂亮,七婆伺候得很精心。”

“那老太太也没别的好玩了。”他微微叹了口气,问:“难得她让你进去,那个地方,连我都不能进,你知道吗?”

“为什么?”

“因为七婆觉着,世东的灵魂呆在那里,她怕我吓到世东了。”

我闭上眼,淡淡说:“你确实很吓人,不,是吓鬼。”

他笑出声来,低声解释:“刚刚没找到你,我有点急坏了,就怕你迷路。这宅子太老,阴气十足,我怕你给吓到。”

“我被你吓到。”我皱起眉头,睁开眼,看着他,问:“夏兆柏,我们谈谈吧。”

他好笑地看着我,亲亲我的发端,说:“小逸,每回你这么一本正经的要跟我说话,样子都好可爱。”

我瞪他,从他怀里挣开,坐了起来,想了想,说,“我要回去了。”

“好。”他答应地很干脆:“明天我让人送你回去。刚好你妈妈也打电话来。”

我诧异地看着他,说:“你今天好像很好说话。”

“小傻瓜,我对你,难道不是一直都很好说话吗?”他微笑起来,说:“若是别人,我自然有相应的法子,但对你,我希望能尊重你的意思。”

“如果我的意思,是让你别再来纠缠我呢?”我看着他,直接地问。

“不可能。”他笑而否决,轻松地说:“我说过,我可以等你,可以宠你,可以不对你施加压力,但这一切必须有个前提,那就是你最终必须属于我。”

“可是,”我有些无力,摇了摇头说,“我真的不喜欢你。甚至不只不喜欢,在某种程度上说,我对你很反感。你不觉得,你不该将时间浪费在我身上,我也不该将精力浪费在你身上吗?”

“是吗?”他猛地一把搂住我的后腰,炙热的气息喷在我颈项之处,一双手一寸一寸,摩挲我的肌肤。他的手强势而不容拒绝,攻城掠池一般,装挑这具躯体敏感处流连挑逗,我慌张失措,使劲挣扎,却被他一把按住后脑,深深吻了下来。这个吻与以前的相比,带了更为明显的掠夺意味,狠命蹂躏,顷刻间令我溃不成军。恍惚之间,只觉仿佛一团火焰,从他那蔓延到我身上,燃烧一切,席卷一切,最终将那点理智烧成灰烬。我身不由己,随着他的唇舌攻占,呼吸急促,身子瘫软,酥麻中夹杂快意,恐惧中带了甜蜜,这种可怕的感觉令人窒息,却无从挣脱,我仿佛堕入深不见底的泥沼当中,越挣扎得厉害,就越被抽空力气。

终于,他大发善心放过了我,我已经不知何时,倒在床褥之上,气喘吁吁,不能动弹。夏兆柏硕壮的身体压在我身子上,看着我,眼神炙热深邃,有那么一瞬间,我错以为从他眼中看到复杂的东西,似有痴迷,又有悸动和苦痛,但终究,都一一归入沉寂,他看着我,爬起身,哑声问:“你根本没办法拒绝我。现在,摸着你的良心说,我真的那么令你反感吗?”

我撇过头,心里愤恨难堪,不仅是对他,还是对我自己。忽然下巴一痛,却被他捏着转了过去,他叹了口气,改成轻柔触摸,吻上我的脸颊,低声说:“小逸,我想要你,想得我心都痛了。但要了你又怎样?根本于事无补。所以,我愿意等,愿意忍耐。可是,我不能保证,还能等多久,忍多久。这种感觉很难受。”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为什么宁愿自己难受,你明白吗?”

我默然无语,他爬起来,下了床,朝门口走去,我呆呆看着他的背影,忽然,他转过身来,冷着脸将一件东西抛到床上,我一看,竟然是我有两天没见到的手机。

“电话号码不要随便给别人。”他冷冷地说,转身出了门。

我爬过去,将手机拿起来一看,有十几个未接电话,竟然都来自陈成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