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像下雨天品了一道新茶。”他微笑起来:“我从来不知道,国语也能讲得这么动听。”

七婆复姓欧阳,但在林家多年,这个姓氏早已被我们忘却,林夫人和我父亲生前叫她“七姐”,到我长大,林家佣人已经全部归她调教,家里上下都管她叫“七婆”。今日乍听夏兆柏这么称呼她,我有些愕然,随即明白,这是老人家在以自己的方式做出抗拒和回绝,她的心中,想必觉得,唯有自家人才是她的真正雇主,“七婆”一词,也唯有林家人才有资格叫。我想到此处,却听七婆沉声道:“夏先生,不好意思这么早来打扰。我老太婆今天来,只想跟夏先生确认一件事。”

问题是,他在小心什么?以夏兆柏今时今日的地位身份,他用不着如此小心翼翼。

我啪的一下,倒扣了相框,闭上眼睛,前世的萧杀静静流淌过心底,但终究是疏离了,宛若一出古旧的戏码,却,早已没有与戏中人休戚与共,涕泪交替的感慨。

这显然不符合实际情况,我们认识从头到尾不超过三个月。我不动声色地听着,在一个男人怀中听他的爱语,这与我,也是十分新奇的事情。

“逸仔啊,”女人的声音,是勇嫂。“你身体好点没有啊?要没事就过来陪我,一个人守间铺头好无聊啊。”

他伸手揉揉我的头发,笑了笑,和声说:“对了,这样笑才是你,才是那个好像会发光的美丽天使。”

要遇到什么样的事,才能让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流露真实情绪?当年的我,是因为哀告无门,眼睁睁看着家族心血毁于一旦;今日的夏兆柏,是因为想起那个死去的男人,我以为那个男人活得窝囊而无价值,可没有想到,不仅有亲人挂念他,也有敌人在挂念他。

夏兆柏久久沉默,就在我以为他要爆发,也做好心理准备承受他的怒气之时,他却开口,只是冷静地说:“回华富村,送小逸先。”

我忽然觉得很累,拐到大厦一侧,那里我记得,有家星巴克,倒是照常营业,任此风云变幻,易主换帜,一间咖啡连锁店,倒比一家大公司多了几分岿然不动的意思。我笑了笑,买了中杯摩卡,坐在店里一口一口慢慢喝了起来。入口香醇,味道其实不错,我忽而不太明白,自己当年为何认准这等连锁店贩量化的东西品质必定不好?

陈成涵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低声说:“简简,你是在向我解释吗?”

他们的争吵声极其难听,我耳朵轰鸣,心里已经痛到麻木,这就是我倾心了十数年的爱人,原来,在我以往看不到的地方,他便是如此肆意诬蔑他人,侮辱他人,并且言辞恶毒,手段低档,全然不顾自己的面目可憎,姿态难看。

他摇着手指说:“不不,不是精怪,是某个掉了翅膀的小天使。”

我愣愣地看向他,这一贯狠厉的人物眼中,此刻却温情尽显。实际上,只要他愿意,扮演这等宽厚淳良的兄长角色,当真得心应手,仿佛真个能让你依靠,让你相信一般。只是,若他算宽厚贤良,那我又算什么?我林氏基业,林世东一条命又算什么?我别过头去,忽然觉得无比厌倦,这两个人,无论哪一个,我都不想再看。

我伸出手,他一下握住,倒似有了默契一般,我微微喘气,看着他,弱声说:“我,我……”

自那日后,夏兆柏倒恪守诺言,不来打搅我们母子,只每个两个礼拜,便与我约见一次,每次为时三个小时,做足礼貌,事前有派助理与我约时间地点,聊完后会派车送我回家。至于我的酬劳,他每次折成现金,装入信封,当面交予我,我也老实不客气,施施然收下。回家打开一看,那里面的钱,不多不少,大抵相当我打工一周的费用。这个数目,显然夏兆柏是经过考虑,也算合理,那句“按:“别,别去……”

“是啊,她当然会信你,只是她肯定会因此担心,来求我放过你,不要将你交个警察,你想看到她来求我?”

“仔仔还小,不用等他,我们先吃吧。来,试下他的手艺,”简师奶指着桌上我弄的西芹百合炒鸡柳,椒盐豆腐鲜鱿说:“这个是我们逸仔的拿手菜了,我做的都没他做的好,而且他身体不好,不能多吃椒盐这些东西,夏先生试试。”

我走到街心花园,也就是上次李世钦找人围堵我的地方,他已经坐在花园秋千上,因腿脚过长,不得不蜷着,看起来颇为滑稽,线条硬朗的脸上布着一种迷茫,显得份外稚气。我自遇到这个孩子以来,总被他撩拨起心底的怒气和怨气,但实际上,那种怒火并不是对着他,而是对着我前世的怨恨和不甘,李世钦,他只是无意间踩到我的底线,尽管他很恶劣,幼稚,且有我无法忍耐的粗暴无礼,可眼前这个人,说到底,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孩子。在某种程度上,他成了我发泄怒气的对象,我在这里对他的威吓,在星级酒店故意给他寻的难堪,真的是没有必要。我是一个成年人,不应该因为自己从前的事,而迁怒于这样的小孩,他应该有长辈去教导做人的原则,而不是由我来跟他一道幼稚。

他转身往前走,我忙跟上,心里渐渐明白,陈氏看来已经收购了这家酒店。以陈家三公子的谨慎和老道,可能我昏倒那段时间,他早已摸清我从哪里跑出来的,与夏兆柏在十五楼走廊内的推搡挣扎,只怕他也早调出监控录像,一清二楚。若是一般人,只怕早已生疑,或恐得罪夏兆柏,将我交了出去。但难得的是,此人真好涵养,不仅一句不提,且还替我着想,为我遮掩。想来,大抵我给弗朗西斯科那个卑弱的印象也影响了他,在他们心里,已自动将我归入被有钱子弟欺凌,又遭不轨富商胁迫的纯良又有好教养的少年。陈成涵受了多年的西方教养,那等人道主义立场应该也具备了些,不动声色地解救一个无助少年,对他来说,不过举手之劳。

他淡淡一笑,偏着头,缓缓地说:“您的法语很地道,请问是在法国受的教育吗?”

“那不如我来告诉你,你要听我如何弄到他破产,还是要听,我如何抱他,终于迫使他承认,他跟我一样,就是个只爱男人的基佬?”

夏兆柏轻轻一笑,眼中有了些许暖意,温言说:“跟我在一起,还怕吃不到龙虾?”

如此安稳过了一礼拜,我为了安简师奶的心,又去简逸原先所在中学咨询一番,想问清楚我这种情况,若是直接参加advancedlevelexamination高考,可否有资格。当年简逸读到中五即出车祸,本身会考成绩也不差,虽说此后中断学业三年,但若由我来操作此事,却并不难,想当年林世东品学兼优,在上流社会人尽皆知,是林夫人可拿出去炫耀的谈资之一。但我这么一个长在华富村的孩子,若突然说出一口流利法语和德文,科目动辄拿a,怕会吓到旁人,如何拿捏分寸,却是需好好思量。

他却浓眉皱紧,困惑地看着我,说:“几年未见,你变化好大,你,你真的是那个乸型仔?”

这是一个美好的上午,我正这么想着,如果没有那把难听的声音响起的话。只可惜,就在我满心愉快之时,忽然听见一群男生在我背后嘀嘀咕咕,笑得不怀好意,接着一个男声带着轻蔑和嘲讽,满不在乎地喊:“乸型仔娘娘腔,怎么样啊?听说你出了院,害我一从英国回来就跑来看你,怎么看起来,你一点事也没有,真够命大啊,看来连天都不喜欢收你这种不男不女的怪胎啵。”

七婆紧张地握紧我,又哭起来,断续地说:“我,我,你还能来么?”

夏兆柏冷笑起来:“整个宅子都是我买下的,您脚下这块地方也不例外。告到警局,只怕人家要笑您老糊涂。”我偷偷看到,他伸手暗暗太阳穴,似乎疲累不堪,软了声调道:“七婆,在这里咱们别吵了行不行,世东没准就在,他听见了会难过。”

“不行,你现在出去,呆会又不定昏倒在哪里,”宋医生伸手制住我,温和地问:“你这么急着要走,是怕再见到夏先生吗?”

气氛一下又紧张万分,我心中大骇,几乎条件反射地答道:“我,我看到林先生手指上的订婚戒指了!”

“你还别嫌弃,”我对着林世东的照片说:“这骆驼烟四十块有找,省着点的话,这可是能解决我们家一天伙食。想不到吧,还有菜有肉有鱼,加上我的精心烹调,绝对令它物超所值。你当年一两万一顿饭不在话下,可那又如何,还不是殚精竭虑,落下胃病?你约个名媛淑女,拜见个世伯长辈,花在礼物上的钱不计其数,可谁他妈真心送过你一样东西?所以啊,你就知足吧。”

“还是,不要激怒他的好。”我想起夏兆柏的手段,心有余悸地。

“傻孩子,你当夏兆柏为何能忍我这老太婆?”七婆握住我一只手,轻轻拍着,微笑说:“他不过跟我一样,也是寂寞。”

她见我有些诧异,抬头看看这间书房,幽幽叹了口气,说:“房子老了,就好像成了精,人住在里头,冷不丁的,就能看见往事历历在目。瞧见那个桌子没有?”

她指着书桌,我点了点头,她笑着说:“那是东官刚刚做当家人,兴冲冲地给自己弄了这么大一张桌子,说大桌子用起来宽敞舒服。可终究啊,没用上几次。”

是的,公司事务,逼得我手忙脚乱,恨不得长在办公室,回林宅后第一件事便是冲凉睡觉,哪里有闲情逸致用自己的所谓书房?

我们一时间都有些沉默,七婆拍拍我的手,站了起来,说:“难得跟你这孩子投缘,来,七婆带你去另一间书房。”

我抬起头,一时间有些不忍陪她回忆往事,但却见她兴致高昂,叹了口气,站起来问:“怎么还有另一间书房?”

“东官的爸爸妈妈用的啊,”七婆笑着说:“不是我老太婆自夸,只怕你整个港岛,也找不出第二间那么漂亮的。”

我默不作声,只装作头一次来林宅,跟着七婆出了书房,左拐右拐,到宅子东侧的露台便,一路上遇到的下人保标,都冲七婆微笑致意,想来老人家仍颇有威信,想来,夏兆柏待她如上宾,自然底下人便只会更加尊重。她打开一扇门,冲我招手,说:“快进来。”

我犹豫片刻,终于还是踏了进去。

七婆没说说错,确实找遍全港,也没有第二间这般精致古雅的房间。因为找遍全港,也不会有第二个偏执的女人,像林夫人那样,不惜巨资,着魔于打造古意盎然的一个世界。我闭着眼睛,也能准确知道这里头每样明清家具的年份特征,每样东西的名称来历。它们共处一室,一时间,仿佛时光凝固,不曾经历那些生离死别,动乱离散;不曾有过那般事态变迁,人世浮沉,它们只是静静的存在,将光阴一寸寸都纳入木刻肌理,再一点点,吐出润泽深厚的光。

“怎么样?漂亮吗?”七婆问我。

我胡乱点点头。怎会不漂亮?可惜这间房间,自我幼年,进入的次数便屈指可数,我若要来,还需父亲偷偷带着,林夫人不在的时候方可进来。那角落边的黄梨木交叉圈椅,当年父亲就任我坐在膝盖上,笑着一遍遍教我背宋诗。只要外面佣人一句:“先生,夫人的车进来了。”他便会立即手忙脚乱,将我抱起,一边往外走一边抱歉地说:“东东,爸爸先跟你出去哈,不然妈妈看到要生气的。”

时至今日,我忽然想起,为何林夫人会生气?自己儿子进书房又怎么了?

“我闭上眼,还好像能看到先生夫人坐在那边,一个写毛笔字,一个微笑赞许,真是神仙眷侣,羡煞旁人。”

我禁不住冷笑了一下,脱口而出道:“是啊,我听林先生说,他以前连进来这里都不被允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