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困惑地皱着眉,紧闭嘴唇,这个时候,若我开口,我怕那压抑心底的怨怼和隐隐的嫉羡会让我出口伤人,而陈成涵不是夏兆柏,他没有欠我什么,他只是在同样的位置上,却活得比林世东自如从容得多的一个人。我再次瞥开视线,深吸了一口气,握紧的拳头,又慢慢松开。

简师奶上班后,我又变得形单影只。我坐在屋子里,思索着如果我这么找上门去,告诉七婆,我就是林世东,她会被我吓到吗?我不知道,真不知道,我也有一大堆不知道,无法确定的事情。

“那正好,”他笑了起来,举起手里的袋子,递到我眼前:“这是安德烈新试验的海鲜浓汤,我想你会喜欢。”他见我迟疑,又笑着补充一句:“还没正式在餐厅推出呢。”

一种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苦涩。

夏兆柏募地睁开眼,目光瞬间利若刀剑,可我此刻却不觉害怕,我与他的关系已经演变得越来越诡异和荒唐,必须要加以遏制,我不想遵循他的逻辑和游戏规则。我迎视他的眼睛,平静地说:“夏先生,我出来一天了,也该回去,麻烦你停车。”

就这么点力气,却是我目前唯一仅有的,真正属于我支配的东西。

我笑了,说:“我与夏兆柏先生,确实有某种关联。”我想了想,解释说:“我们有一位共同的朋友,去世了。我们一起寄托哀思,于是,便变得有点熟悉。他见我身体不好,帮我联系医院,可能当是做善事吧。”

“住口!”陈成涵怒道:“你若再胡扯八道,信不信我报警告你诽谤!”

“真奇怪,我刚刚看着你,感觉你好像不是你……”他困惑地微微蹙眉。

“俊清,”夏兆柏慢慢转过头,说:“小声点,你这样大喊大叫,林家的教养都被你糟蹋了。小逸刚刚醒来,你不要吓到他。”

那女孩变了脸色,感谢夏兆柏刚刚高调送我入院,大概接我的几个人,都看到他如抱洋娃娃一般将我弄进来,又等在门外,大抵也弄不清他与我关系如何。人趋利避害均是本能,那女孩也不例外,又看了他一眼,眼中已有松动。我趁机再说:“拜托你,不然,我不配合你们……”

这么一想,我心中稍定,看着镜中少年,嘴边浮起一抹淡然微笑。我对自己说,林世东已死,林世东已死,林世东已死。也就是说,无论他作为夏兆柏有关胜利的回忆还是有关遗憾的回忆,他都只能是回忆而已。而我,只要守护住简师奶,守好我这个家,便是将林世东制成干尸,以供夏兆柏观摩又如何?死了的人,怎么都,没有活着的人大。

“那或者我不跟你谈,我跟简太太谈谈?”他淡淡瞥了我一眼,说:“比如她儿子蓄意伤人,拍我的不雅照片勒索,或者更远一点,在我宅子里偷东西又连夜潜逃?”

“还有汤没煲好。”我看了夏兆柏一眼,淡淡地说:“你们启筷先,不用等我。”

“你呀,去啦去啦,我没眼看,”她不耐烦地挥挥手,又对李世钦凶巴巴地说:“半粒锺半个小时,最多半粒锺,你要敢欺负他,我饶不了你。”

陈成涵似乎看出我的疑虑,温言说:“这个钟点,一般人应该都回去睡觉的。”

三明治很好吃,面包片雪白绵软,夹在里面的东西从蔬果到熏肉一概新鲜可口,厚厚裹着的蛋黄酱也味道独特,不愧是这种星级酒店,连最简单的食物,拿出来都搭配合理。我吃了一口,才发现早已饥肠辘辘,也顾不得礼貌,放手大吃起来。吃完后,才意犹未尽地擦擦手指,却发现坐在对面的男人面前的食物一动不动,只是端着酒杯,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夏兆柏微微一笑,说:“是吗?你给我的感觉,却像清楚我一些事,知道我是个什么人,因而由衷的害怕。联系到你与世东那些奇怪的关联,你到底知道什么?知道我对林氏的手段,还是知道我对世东的手段?”

我身体一僵,登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以夏兆柏的能耐,他知道我的名字,便很容易知道这个名字背后的一切,知道与这个名字紧密相连的其他人的名字,进而知道如何利用这一切,将别人掌控在自己的手心中。“走吧,小逸,”他拍拍我的肩膀,口气温柔地说。

简师奶疑惑地看着我,我知道她不信,微笑说:“没事了,真的。啊,肚子好饿,不如简师奶给儿子煮餐饭吧。”

说完,我看都不看他们一眼,走过去,捡起那只弄脏了的保温桶,正待走开,那男孩忽然说:“等等。”

医生说我脑袋里仍有血块,因而暂时性失忆也属正常。但私心里,我承认,我不否认自己是简逸,皆因为我想要拥有这样的母亲,我渴求有人如此不求回报的对我好。若是由头到尾,我只配认领前世那等孤寂冷漠,那便罢了;然我已然知晓被人关怀如此美好,被人照顾如此暖入心脏,我怎么能推开她,做回前一世孤家寡人的林世东?

“你不用担心我,我老了,这条命在哪不是一个交代?”七婆摩挲着我的手,摇头叹息道:“东官啊,那个人害你害成这样,你还替他说话,你怎么那么软心肠?当年夫人,那是多么厉害的人,整个港岛商界无人不知的铁腕娘子,你怎的一点都不像她?倒像足了老爷那个温吞性子。”她似乎苦笑了一下,继续说:“也罢,人死灯灭,原也该万事放下才能解脱,七婆活了这么老,怎会不明白。可是万分舍不得这里,舍不得你弄的这些花花草草,总以为一个转身,就能看见你还在那边浇水,有时一晃眼,又好像见到你在那藤椅上歇午觉,你让姆妈如何舍得走哇,你就是姆妈的心头肉,姆妈怎么舍得啊——”

“我,”夏兆柏的声音中竟然透出一丝狼狈:“我只是喝醉了。”

宋医生不为所动,呵呵笑了起来,说:“你家电话多少,打个电话回去报备一下便好。真是,现在这么顾家的孩子很少见了。”

他猛然抬眼,目光犀利如刀,道:“你怎么知道?”

我笑得更是愉快,拖着这个病弱身体爬山上来的疲累,也仿佛在此刻获得缓解。真是不错啊林世东,我对着照片里那张熟悉的脸说,你活着没有给人带来什么乐趣,想不到死了,倒能让我笑出眼泪来。这么一看,你的死也不是毫无价值,至少,让恨你那两个如愿以偿,从此步入幸福人生;至少,让我这个路人甲,开怀一笑,也算不枉我今天瞒着母亲,转了三趟公车,千辛万苦跑来看你的坟。

我听得一头雾水。

“不明白就算了。”他宠溺一笑,揉揉我的头发:“我来帮你挡吧。”他看了看我,问:“上次给你的钥匙?”

想了想,从脖子处拉出一条红绳,上面穿着他上次送我的黄铜钥匙。

夏兆柏心情大好,凑过来吻了吻那把钥匙,将它郑重塞回我的衣服里,手掌贴着我的胸膛,哑声说:“小逸,先好好休息,明天我带你去打开由这个钥匙锁着的门。”

我点点头,他动作轻柔地替我将枕头拉高,扶我躺下,又替我盖上被子,吻了吻我的额头,说:“乖,我在你隔壁,你如果饿了,还是要什么,摇摇这里的铃,我就会过来。明天宋医师会来,你上次见过了的,还记吗?”

“恩。”我闭着眼,淡淡地应他。

“你妈妈那边,我已经跟她打过招呼了,这两天你住这里,等康复了再回去。放心,我没将你晕倒的事告诉她。”

“谢谢。”

“好好睡吧。晚安。”他又吻了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