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他一提醒,我忽然意识到,这一天,我除了在星巴克喝的那杯咖啡,到现在为止,都未尝寻食物果腹。我疲软一笑,摇头说:“还没,不过妈妈会在家,我请她煮面就好了……”

我不想相信他的片面之词,我告诫自己,这个男人诡计多端,谎话连篇,如何信得他的只言片语?但是,在看到这个男人掩面悲伤,高大的身躯竟有岖偻的错觉;看到向来强势威严的男人,语调身形之中透露如此深重的哀伤,如此痛恨的无能为力,我在一片茫然之中,渐渐的,品味到一丝苦涩。

我冷冷地开口:“停车。”

天色阴霾,夏季常得以见的雷雨,大概今天也不能避免,但那又如何?我走在街上,脑中一片空白,目无表情地看着车来车往,行人匆忙,看着狭隘的街道两侧从小看惯了的耸立高楼。这个拥挤的大都市,宛若一部设计精良的机器,一刻不停地向前运作,而身处其中的时尚男女,个个衣冠楚楚,精力充沛,遵循着xx和野心的法则不停为这部巨大的机器提供燃料和润滑剂。每个人都有自己明确而望得到头的目标,这样很好,是我喜欢的关于活力的诠释。只是,我从没有像现在这一刻这样,忽然意识到,我跟这里的每个人,都隔得很远,他们的活力是他们的事,而我,握在手里的,大概也是这幅瘦弱身体中,为数不多的力气而已。

他不再开口,虽然目光炯炯地看我,却始终保持,不跨越xx的一步。

“站住!”林俊清一步跨过来,冷笑说:“简逸,你真是贱格下贱,仗着一张脸看得过去,装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到处勾三搭四,这头收了姓夏的钱,那头又攀上姓陈的?我看你能得意几天……”

我伸出手去,她爱理不理地碰了一下,同意与我言归于好。我回过头,却见陈成涵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眼里满是温暖的笑意,不由一愣,微微一笑,问:“怎么?”

“夏兆柏,”林俊清声音骤然变调,显是气得不清,尖锐道:“你真的一点情面不留给我——”

我仍然不理他,却看着那个护士,轻轻地说:“夏先生,若,若知道,你们没喊他,会生气。”

我心中大惊,忙奔到浴室,拧开灯,却见镜中少年,风华正茂,一张脸与其说漂亮,倒不如称之为美丽来得更为妥帖。可身材瘦削,眉目间带了病气,容颜苍白颓丧,因为栖息了三十几岁的灵魂而显得格外死气沉沉。我松了口气,夏兆柏这几年呼风唤雨,也算阅尽千帆,简逸这副病怏怏的模样,怎么可能入得了他的眼?联系到夏兆柏买下林宅,又替林世东修了华丽坟墓,还有刚才那些令我琢磨不透的话,只怕他那古怪的执着,还是要着落在林世东身上。

“不用……”

“家常便饭而已,就怕入不了你的眼,夏生夏先生不用客气,快坐快坐,你肯赏脸来,我们不知多高兴。”简师奶笑呵呵地引夏兆柏坐下,又招呼我:“仔仔,你也快来吃饭。”

“我知道阿嫂疼我了,”我笑嘻嘻地说:“我保证他不会动手,而且我们就在那边街心花园,说两句就回来,啦,最多礼拜日我陪你打麻将。”

他笑着打开门,让我先行,又引我穿过走廊,走向电梯,到了电梯门口,我忽而担心起来,若夏兆柏命手下就守在大堂,我这一下去,岂不自投罗网?

“祝您健康。”我举了牛奶回应道。

我摇摇头,低声说:“你多虑了,我以前就说过,我没见过你这样的大人物,畏惧你也很正常。”

我忽而有些回过神,本能一晃,想甩开他压在我肩上的手,却觉肩上一痛,他手劲加大,狠得几乎想要捏碎我的肩胛骨一般。我吃痛抬眼,却接触到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心下一颤,抖着唇便要拒绝。想着此人历经千辛万苦,方爬到今时今日的地位身份,自当爱惜羽毛,于大庭广众之下,不致给我难堪。哪知我刚一动,他却仿佛亲热低语,将唇贴近我的耳廓,轻声说:“我知道你的名字了。”

我愉快地低笑起来,正色说:“妈,放心,我都解决了,他们不会再来。”

我眼力还在,早看出这年轻人一身服饰,不显山露水,却件件顶级名牌,足见家境甚好,且他神色骄傲,跟班甚多,足见素来自视甚高,二十岁上下,定然也开始有自己的抱负打算。这一番话说下去,那孩子果然满脸铁青,一言不发。我叹了口气,觉得疲惫不堪,脑袋里阵阵轰鸣,果然,我还是不适合这等剑拔弩张。我最后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这世上很多事,不是力气大的就是强者,怎么你在英国的老师,一点都没教你吗?”

在她的精心照料下,我这双腿虽再不能活蹦乱跳,然总算行走如常;这副身子虽终其一生都无法健硕安康,然终究能行动自如,生活自理。这个女人付出这么多,只要我叫一声“妈”,只要我做个稍事听话的孩子而已,我又何其忍心,告知其真正的孩子魂灵已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陌生人?

我心下恻然,知道老人家留在这里,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愤怒和敌意。只是不知道,夏兆柏这样的人,怎会留一个又固执又恨他的老人在身边给自己添堵。我想了想,还是怕七婆吃亏,便说:“姆妈,我以后都不能见你了,你记得,你好东官在下面就好。我不是给你留了钱吗?您还是回台湾养老,别去惹夏兆柏生气,我不想你吃亏。商场如战场,是东官没用,也不能单单怪人家心狠手辣,而且,我死于非命,也是冥冥之中的定数,跟夏兆柏无关。姆妈,你还是回台湾吧,不然我心里头不安乐,死了都不眼闭——”

“那么,您不妨给我老太婆解释一下,为何三更半夜您不回自己房里睡,要出现这里?”

“不用了,”我万万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忙摇手拒绝,急急忙忙说:“我妈还在家等我呢,我不回去,她真的会担心。”

我不知为何,突然说:“我记得,林先生有个未婚妻——”

这莫非,可以总结成,因为一杯柠檬水引发的血案?

他径自唠叨下去,我将话筒拿开少许,省得魔音入耳,但心里却甚为奇怪,上次分手,我记得我们只是略有合解,怎的这次他便熟门熟路,仿佛与我极为相熟一般。

“简逸,你到底有没有在听!”他大吼起来。

我忙把话筒贴近耳朵,说:“有啊,alen,你那边半夜了吧,你这么么喊,担心邻居报警投诉你。”

“我管他们去死,收到我的东西开不开心?”

“呵呵,谢谢,但是我……”

我还没说完,已经被他截住:“不准推辞,那,那个电脑是我用过的,你别嫌弃,很经典的款,功能很好的,我很喜欢才送你……”

“我知道,”我微笑起来:“不过我不能……”

“你不要就扔了!”他急吼吼地道:“反正我无所谓。”

“我又没说不要,”我叹了口气:“你让我说完好吗?”

“嗯。”

“无功不受禄,我会还钱的。”我问:“多少钱?”

“一百万!”他咬牙道。

“你去抢算了,”我呵呵低笑起来,“等你回来,我请你吃饭吧。”

他唧唧哼哼了半天,才仿佛给我面子一样说:“等你考上再说。”

“我会的。”我轻声回答。

“要经常上网,给我写email。”他快速地说:“算了,你靠不住,还是我给你打电话吧。你不许不接。”

“知道了,”我耐性地应答他,微笑起来:“谢谢你的东西,想得真周到。”

“那当然,我是谁啊,”他得意洋洋:“我一想就知道你要用这个。对了,你想考哪里?”

“可能是z大的历史。”我答道。

“啊,那里面的书不知有无历史科目,”他怪叫一声:“你等着,我让人去找,明后天送过去给你。”

“不用,”我忙说:“已经有了。谢谢。”

“真的?那就好。”他想了想,说:“现在港岛下雨多吗?你的腿,疼不疼?”

“不是很疼,”我笑了:“没事的,我都习惯了。”

他在电话那边沉默了,过了一会,闷闷地说:“对不起。”

“要觉得对不起,就把电话费省下了给我吧。”我笑道:“国际长途啊仁兄,虽然你觉得不贵,那也是钱好不好。”

他呵呵笑了,临挂电话前,低声说了句:“我放假就回了,你,保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