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世懦弱,却再不是当日那个愚蠢笨拙的东官,我早已死不足惜,我真的,可以为了妈妈,跟你拼命。

李世钦却不放手,此时柜台后的勇嫂被惊动了,跑出来尖声叫骂道:“你是谁啊,放开逸仔,你要干什么?”

“绝对不会,”我一本正经地说:“只会让那颗豌豆发芽。”

我随口应道:“我很好,非常谢谢您的帮助。”

“你在害怕。”夏兆柏盯着我,冷淡地说:“从我遇见你第一刻起,你就没停过害怕,我自问不是什么好人,可却从未害过你,你为什么那么怕我?”

那帮小孩见风使舵,察颜观色几欲成精,想要混入上流社会,若连这等权贵都不认得,那才真是笑话。他来这么一出,这帮孩子中早有伶俐地接嘴说:“哪里哪里,我们都是同学,互相照顾帮忙是应该的。”随即,便有人扮天真问:“您是某某集团的夏总裁吗?”得到肯定答复后,原本靠拢在李世钦身边的美女立即眼冒崇敬,娇滴滴地说:“好帅啊,夏先生,你本人比财经杂志上上镜多了。”

我一出盥洗室,却冷不防迎面见到一人,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却原来是简师奶。只见她一脸担忧地看着我,额上脸上,还挂着汗珠,显然是听说我被不良少年围殴,急急忙忙跑了回来。我暗叹惭愧,刚刚自怨自艾,竟然连简师奶开门关门这等声音都没听见,忙脸上堆了笑,说:“妈咪,怎么今日这么早收档?哦,难道我今日偷懒没去帮忙,你的客源就被对面档口那个阿婶抢去了?咳,你现在发现有个又乖又帅的儿子有用了吧,真正出得档口,入得厅堂……”

这个年龄的男孩,多半有些朦胧的英雄主义情结,我骂他这些,怕是句句点到他的死穴。这男孩气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拳挥了过来,重重挥在我下巴上。我砰的一下被打翻在地,手中的粥桶打翻,辛苦熬就的柴鱼花生粥洒了一地,我顾不上脸上的剧痛,忙扑过去,却哪里能够挽救得来?一刹那,我脑袋有些空白,一丝悲哀慢慢在心底升腾而上,宛若我所惬意的生活,我沉溺其中的平凡的幸福,皆脆弱得宛若这碗打翻在地的粥一般,终有一天覆水难收。我毕竟不是简逸啊,我呆呆看着那个保温桶,那蓝色的圆桶霎那间无端陌生,与我显得格格不入起来。突然之间,有谁飞起一脚,将那保温桶远远踢开,咕噜咕噜滚动甚远,周围男孩们尖利的哄笑声中,我只注视着只孤零零的保温桶,就在刚刚,还满载一种雀跃和期待,却能在下一秒钟,倾覆而亡。

我一阵心疼,忙爬起来抱住她,可惜我细胳膊细腿,拥抱的分量大打折扣。我笑嘻嘻地拍着简李淑英女士的背,说:“妈咪,放心啦,你的仔总在你身边,不会走。不然我不去考试了,以后也不念大学,不娶老婆好不好,就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七婆大概被我吓坏了,忙说:“不看不看,姆妈不看,东官,你陪我说说话就好,你真乖,还真来看姆妈,不会有谁要为难你吧?要不,你还是快快回去,姆妈给你烧纸钱,烧好多好多纸钱,你从小鬼到鬼差,全部打点一遍,不要舍不得,我明天就给你烧——”

我哑然失笑,归根结底,是我自己太怕冷,被从骨头里冒出来的寒气煎熬了太多年,以至于,居然抵挡不了一条毛毯带来的温暖诱惑。

“你是不是常常头晕胸痛?脑内应该还有淤血未除,不宜乱动。你乖乖躺在休息好了,明天一早,我过来带你去做个详细的ct扫描。”

他眼神中闪过明显的不耐,踏上一步,说:“这层你无需操心,我呆会自会送你,何况,不是只有林世东能捐助你,我也可以。”

笑得过了头,一口烟岔了气,我咳嗽起来,胸口被牵扯着一阵阵生疼。这是车祸留下的后遗症,而我家道贫寒,母亲在菜市场卖菜赚钱,从早到晚,工作满十四个小时,累得像条狗一样,却犹自刚刚负担得起两人的生活。出了车祸,躺在医院里也只能将小命拉回来,哪里有那等闲钱住着慢慢调养?不得不早早出院回家,母亲无法,只能每日里煲些清补汤水,安慰我说喝这个也能将养好身体。想到这,我又觉得好笑,想当初,林世东最爱接济贫困艺术家,买一幅三流作品,写上“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两行字,即肯花费十数万数十万。这等巨款,怕是我可怜的母亲一辈子想都不敢想。若她知晓林氏公子如此败家,只怕要骂句:“夭寿喽,死二世祖,天打五雷轰。”

我咬着嘴唇,恨恨地看着他,半响,一寸寸放松了搁在他膝盖上的腿,他说得对,我怎么舍得让简师奶去求这个混蛋?怎么舍得,我今世的母亲,去向我前世的仇人低头?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轻轻挽起我的裤脚,露出半截小腿,晶莹剔透的肌肤上,一道常常的疤痕如蜈蚣一般狰狞扭曲,份外醒目。他的手掌握了上去,温度炙热,带着不容拒绝的气势,从上而下,由轻而重慢慢摩挲按摩。一股热流涌了上来,夹杂着酥麻、疼痛、愤怒和无奈,我扭过头去,自欺欺人地想,就当这腿不是自己的,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吧。

片刻之后,他停了下来,轻声问:“疼吗?”

我此时方觉得,腿上一片火辣辣地疼痛,我咬牙不答,忽然,腿上被浇上一阵冰凉,他将半瓶药酒,浇了下来,我嗤了一声,本能一缩,他猛地一抓,手劲奇大,使劲搓揉拍打,我受不住,终于闷哼出声。

“疼也忍着。”夏兆柏冷声说,头也不抬,继续揉我的腿,待那阵火辣辣的痛感伴随着血脉通畅的暖意出现,他方住了手,可手掌仍然慰贴在我的小腿处,阵阵暖意仿佛直达心底,他微微笑了,柔声问:“好点没,痛得可好些?”

我惊诧地看着他,忽然想起,我一见他便只顾着怕他要怎么报复我,报复我的家人,却忘了一件最基本的事,那就是,夏兆柏今时今日,怎么样也算一个富豪,收拾我这样的人,比捏死一个蚂蚁还容易,又何须屈尊降贵,莅临这里?便是要施恩,可也无需亲自到来,还与我们一道吃饭,还为我,搽药酒?

他难道不该将我抓起来,交由手下痛扁一顿,或是让简妈找不到工作,或是害我们流离失所,才更符合他的一向做法的吗?

还是说,他此刻施恩的背后,隐藏更为阴险的用心?毕竟,谁会闲着没事,为一个即将失业的女人提供适合她的工作?会放着家里高薪聘请的厨师不用,来我们这,吃一顿上不了台面的家常便饭?会为一个数度忤逆他的少年搓揉伤腿,然后还暗示有一个基金,可以帮助他上大学?

这些俗称“雪中送炭”的事情,搁在林世东身上,他会做。因为他受的教养,他愚蠢的人人平等的观念,让他选择做一个滥好人;可这是夏兆柏,夏兆柏,不是该杀伐决断,面不改色,不是该看着旁人被他逼了跳楼,还能倒红酒细品,他不是,曾经逼得我失魂落魄,没了活路,还能与我那个堂弟,媾和庆贺的么?

一瞬间,他有阴谋的想法几乎为我所确信。但是,我心里却又隐约有了一丝不安,那双搭在我的小腿上的手,确实温暖厚实,经过他那么一折腾,我骨头缝隙中丝丝冒出的寒气痛感,似乎,真的有所缓解。

我受的教育,从来没有教过我,如何恶狠狠在别人的帮助前转过头去,即使那个人,是我的仇人,我想了想,还是低声说:“谢谢。”

夏兆柏仿佛很高兴,微笑着说:“我手艺不错吧?我的父亲,以前是个跌打医生,就是乡下那种,没有医师执照,专门给人看点风湿骨痛,跌打损伤的,我这都是跟他学的。”

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还未反目成仇的时候,夏兆柏有一天喝多了,也曾跟我说起他的家乡,据说很美,很安静的小地方,却不曾谈起他的亲人。我奇怪他为何跟我谈起这些,但我没有打断人说话的习惯,便默默听着,夏兆柏停了一会,说:“我父亲因为没有正式执照,吃尽了苦头,尽管临床经验丰富,却不得不偷偷摸摸行医。所以他最大的愿望,便是有天,我能考上省城医学院,成为一名有学历的医生。可惜,我却不是那块料。”

“我后来做过很多事,”他见我看他,笑着拍拍我的腿,说:“多到你想象不出来。可是,就没有做过医护这一块。我现在生意做得很大,跨着好几个行业,可也没有涉足医药这一块。我想,我是彻底,跟医字无关。”

我心想,幸好无关,不然那人命关天的地方,你不知道又要造多少孽。

他深深地注视我,说:“我现在有点相信你说的,世东会跟你聊他不跟别人说的东西。你确实,令人有想说话的特质。”

“这种特质,世东身上也有。”夏兆柏缓缓地,斟酌词句地说:“世东是个很奇怪的人,他仿佛总能,很认真地聆听你说话,但是,又好像一句话也没听清……”

我别过脸去,淡淡地说:“夏先生,怀念林先生,咱们另找时间地点吧。”

他尴尬地住了口,一双手仍然贴在我小腿上,这让整个气氛既诡异,我默默地动了动腿,他仿佛惊醒一般,忙收回了手。我将裤管放下,盖住那道难看的疤痕,将腿从他膝上缩回来,夏兆柏问:“另一条腿呢?”

我哪里肯让他碰另一条腿,支吾着说:“受伤的是这一条。”

“这样啊,”夏兆柏微笑着说:“那就好,受的罪也少点。”

什么那就好,我怎样与你何干?我皱了眉,觉得还是直奔主题的好,深吸了一口气,我鼓起勇气迎视他的眼睛,问:“夏先生,咱们开门见山吧,您到底想做什么?这么不依不饶,到底要什么?我们家情况你也看到了,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升斗小民。您这样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若对付我们孤儿寡母的,也没意思不是?如果我之前有得罪您的地方,我给您道歉,您若是心里不接受,那说出一个方法来,能做到,我尽量来做,做不到,那至少表了个诚意。但请您在我在此之后,高抬贵手好不好?”

夏兆柏安静地听我说完,脸上笑容尽敛,眼中闪现我熟悉的算计和冷厉,双手抱胸,打量我片刻,忽而冷冷一笑,说:“有没人说过你很够胆?”

我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前兆,当初,他便是如此冷笑着,在董事局指使人发难,最后进来全面接受成果。坦白说,我如此与之相对,心里真的怕,可我还得护着简师奶周全,再怕也只能硬着头皮上。我努力微笑,保持口气的淡然说:“承蒙夸奖,我只是希望大家开诚布公讲清楚,您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总不会跟我们这些小市民计较,尤其是,”我偷看了他一眼,厚颜无耻地说:“跟我这样的未成年人计较。”

他勾起嘴角,说:“我做事,从来不看对象,只讲原则。”他看着我,淡淡地说:“是不是未成年人,出身怎么样,根本不是跟我讲数谈判的条件。”

我早知他不讲规则,心下一沉,说:“中国有句老话,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夏先生,投鼠忌器,您想清楚了。”

“确实,投鼠忌器。”他冷笑说:“可你也不是光脚的吧,简逸。简太太是个好妈妈,对不对?你说,这么好的妈妈,你若来不及孝顺她,可怎么好?”

我心里一紧,额冒虚汗,不用看一定脸白如纸,夏兆柏一见,皱了眉头,叹了口气,过来不由分说,将我搂入怀中,像哄小孩一样温言说:“好了好了,吓你的,乖,没事了,我怎么会对付你妈妈,简太太我也很欣赏呢……”

我挣扎,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冷酷起来,说:“乖乖的别动,再乱动,我刚刚说的就都不算数。”

这人怎么如此出尔反尔?我一阵气闷,被迫将头搁在他胸口,听他呵呵低笑,仿佛弄什么好玩的事一样,摸着我的头发,低声说:“乖,不要怕我,其实我的要求很简单,绝不会让你做奇怪的事情,也不会影响你正常的生活。你只要答应我这个要求,你对我那些失礼的地方,我全都可以既往不咎。”

“要我做什么?”我趁他不备,从他怀中钻出。

他眼中有些失望,却不再强人所难,微笑说:“很容易,你每周抽出一个下午陪我,具体时间我定。”

我明白地说:“夏先生,我绝不会满足你奇怪的嗜好或性取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