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亮了,笑说:“不知在十二床被子下放一颗豌豆,是否能把你的皮肤咯青?”

simonchin,中文名陈成涵,家世显赫,乃来自美国华人商家的翘楚陈氏的三公子,家族生意以酒店业为主,旗下产业遍布北美。当初商界应酬酒会,林世东曾被人引荐,认识此人,只大家行业不同,一个在港一个在la,甚少打交道,只是泛泛的点头之交。却不知此人,为何现身这里?我心里疑惑,却不再莽撞,慢慢自床上坐起,正要开口,却见陈成涵微微一笑,眼神中的锐光尽数收敛,口气柔和地问:“您醒了?觉得怎样?”

我拍完了,收了手机,深吸一口气说:“夏先生,你放心,这个东西,我只留作保平安。只要你让我过升斗小民的普通日子,我自然不会扰乱你当富豪精英的正常生活。”

他意欲不明地扫了我一眼,笑笑说:“没错,我们是相熟的朋友,逸仔平日多得你们照看,我代他家里人谢谢你们先。”

我睁开眼,车外果然是酒店旋转木门,一穿着制服的门童训练有素,过来开车门,一见我这幅装扮,微微一愣,我淡淡一笑,慢慢下车,站定一望,大堂屋。

我闭上眼,便是事隔多年,但当日那等深刻的悲哀,仍然清清楚楚,笼上心头。过了一会,我走入盥洗室,狠狠拿冷水浇脸,泼了半日,方稍事冷静。抬起头,镜中不是林世东那张毫无特色的脸,反而是一位陌生的少年,尖尖的下颌一片淤青,脸色惨白,显得极为难看。除去眼中的死气沉沉,我现在这般模样,与林世东再无相同之处。我默默地看着,拿毛巾擦干脸,再脱下弄脏的衣服,丢入洗衣机,换上干净t恤,抬起头,向着照入室内的阳光微微一笑,叹息之间,终于再次确认,那位累人累己的林世东真的死去,而我还活着。

那男孩大概拽惯了,从未被人如此兜口兜面痛斥过,一听之下,脸色涨红,揪住我的衣襟,抡起拳头便要揍过来,输人不输阵,我若是被这等小破孩子吓住,以前三十几年都白活了。我盯着他的眼睛,冷笑道:“怎么,说中你了?果然,你有什么好本事?恐怕长这么大,连一个仙一分钱都不是自己挣的吧?打啊,最好把我再打入医院,反正这么多人看着,大家都明白,你多醒目多了不起,打人都装挑不懂还手的,闹到学校,最好再闹到报馆,让全港人都来瞻仰你的风采,看看你如何英雄了得,动手吧!”

“知啦,”她不耐烦地说,起身要走,忽然叹了口气,说:“逸仔,妈子老觉得,你现在变得,太乖了。是,你现在会疼妈子,会帮忙家事,让你回学校读书,你也没有反对,还懂得温书准备联考。我,心里真的好开心。但你这么乖,妈却好怕知道吗?就好像你在用心做到最好,跟着下一秒,我一个不觉,你会不见一样。如果是这样,我倒宁愿,你跟从前似的不声不响,只顾你自己——”

“姆妈,我,出来见你,已经不合下面的规矩了。”我情急之下,利用老人的迷信思想信口开河:“你也知我怎么去的,我的样子,实在不能看,若再被你瞧见了,我怕会吓到你,而且,会招难啊——”

现在想来,若没有这条毛毯,若没有这种自我编织的温情,若没有这种自我欺骗的希翼,我怎会对那孩子的阳奉阴违、暗度陈仓毫无察觉?我怎会被他们一再设计、欺骗、背叛而一无所知?若是那孩子得知,原来自己赢的关键,全在一条毛毯,他的胜利,却不知会不会因而平添几分喜感?

我叹了口气,越发确定,物是人非事事休,这地方已是他人领地,我一个穷小子,还是驻留越短越好。我朝宋医生点点头,自己撩开被子,想要下床,却被宋医生制止,我疑惑不解,说:“宋医生,谢谢你的照顾,但时候不早,我需回家了,不然要累家母担忧。”

我瞥了眼前世华丽却萧瑟的墓碑,心有戚戚,但实在不愿跟这种人再呆一块,于是断然拒绝道:“夏先生,我也很想留下,但因家远,晚的话怕回去没有车,我还是先走了。不然家母会担心受怕,不好意思了。”

要叫我说,这人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傻x,我呵呵地低笑起来,真是愉快,坐在林世东的坟头,总结他的一生,不外八个字:损己利人,累人累己。

“你呀,去啦去啦,我没眼看,”她不耐烦地挥挥手,又对李世钦凶巴巴地说:“半粒锺半个小时,最多半粒锺,你要敢欺负他,我饶不了你。”

李世钦铁青着脸,转身就走,我摇头叹了口气,摸摸勇嫂的胳膊,微笑说:“谢谢勇嫂。”

我走到街心花园,也就是上次李世钦找人围堵我的地方,他已经坐在花园秋千上,因腿脚过长,不得不蜷着,看起来颇为滑稽,线条硬朗的脸上布着一种迷茫,显得份外稚气。我自遇到这个孩子以来,总被他撩拨起心底的怒气和怨气,但实际上,那种怒火并不是对着他,而是对着我前世的怨恨和不甘,李世钦,他只是无意间踩到我的底线,尽管他很恶劣,幼稚,且有我无法忍耐的粗暴无礼,可眼前这个人,说到底,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孩子。在某种程度上,他成了我发泄怒气的对象,我在这里对他的威吓,在星级酒店故意给他寻的难堪,真的是没有必要。我是一个成年人,不应该因为自己从前的事,而迁怒于这样的小孩,他应该有长辈去教导做人的原则,而不是由我来跟他一道幼稚。

我想到这里,心里有些歉疚,在自动贩卖机那买了两支柠檬茶,走过去,在他眼前晃了晃,递了一支给他。李世钦微微发愣,接了过去,我在他身边空着的秋千坐下,微微一笑,说:“alen,我要跟你道歉。”

李世钦诧异地睁大眼,我微微侧身,看着他,越发觉得,这不过是个孩子,他的爱憎都太明显强烈,还不曾学到如何掩饰。我心中一软,对他的憎恶少了大半,笑了起来,温言说:“我道歉,是因为,你虽然做错很多,但我不该用令你难堪的方式,让事情越演越糟。”

“你……”他困惑地皱了眉头,忽然恶狠狠说:“别以为扮成好人,我就会看得起你!”

“无所谓,”我摇摇头,拧开柠檬茶的盖子,喝了一口,微笑说:“真的,你看不看起我,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我这么说,不是为了激怒你,或跟你吵架,我是真的觉得,我们俩个,阶层差得太远,个性也不同,只怕除了一样是人,一样性别为男,我们俩个身上,找不出任何共同的地方。”我淡淡地说:“你知道吗?人跟人的距离,有时候就像物种跟物种之间的差距一样,不用强求着理解,因为没有必要。”

他愣愣地听著,若有所思。

我看着那孩子的眼睛,忽然发现,他其实长着一双漂亮的黑曜石一般的眼睛,记忆当中,我曾经心爱的孩子,也有这样富有生气的眼珠子,我微微一笑,说:“虽然人跟人之间,不需要那么多理解,可却需要彼此的尊重。这世界这么大,有太多的人跟你不一样,你可能很讨厌,很看不惯,可却没有必要去消灭他们,比如现在,你很讨厌我,觉得我是基佬,跟有钱人有肮脏的不道德交易,可你问下自己,真的消灭了我,你有那么开心吗?”

“我又不是真的要消灭你……”他涨红了脸。

“是,你只是看不得我好过。”我笑着说:“所以忍不住要找机会羞辱我,当众欺负我,最好看我痛哭流涕,像个可怜虫一样跪在你脚边说我错了,alen大人饶了我,我不该出生在这世上,你设想一下,真的看到我那样,你有那么开心吗?”

他被我问住了,我挽起裤腿,给他看那道狰狞的疤痕,温言说:“你看,我已经为了你的不高兴,付出代价,这个比起你那些羞辱,可要厉害多了,我这一世,都不能跑跑跳跳,不能做剧烈运动,我妈妈,为了医我的病吃尽苦头,我们家境,本来就一般,现在更加不行,”我温和地看着他,轻轻说:“alen,这些还不够吗?还不能让你,高兴一点吗?”

他伸出手,有些抖,却迅速贴上我小腿,掌心炙热,手劲过大,我有些不舒服,正要挣开,却听到他的声音,略微沙哑地说:“还,痛不痛?”

我明白这个孩子,到底不是奸恶之流,叹了口气,说:“不痛了。不刮风下雨,基本上也跟平常人一样。”

他沉默不语,只是搭在我小腿上的手,沿着疤痕缓缓移动,这个状况有些暧昧,我的灵魂,毕竟是纯gay,可没法由着一个男生这么抚摸我。我脸颊发烫,忙一把抓住他的手,轻轻拿开,放下裤管,笑着说:“好了,参观完毕,下次请早。”

李世钦扑哧一笑,收回了手,看着我,皱眉问:“你,跟那个夏兆柏,那天他带走你……”

我一愣,说:“我跟他的事,比较复杂……”

他猛地抬头,问道:“简逸,你是不是缺钱?要,要出来做……”

我哑然失笑,说:“你为什么这么说?”

李世钦瞪着我,粗声说:“你别管!总之,你们那日去了哪里?为什么那么久都没离开酒店?”

我看着他,忽然莫名其妙感觉,这男孩恶声恶气之下,或许隐藏其他的潜台词。我戏谑地笑着说:“你怎么知道我们没离开酒店?”

他吼道:“我一层层找过去,又在大堂等了许久,都不见你们下来……”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失言,涨红了脸,呐呐地说:“我是怕,你好歹算我的同学,在酒店被人欺负了,说出来失礼我……”

我心里一暖,原来,这个恶劣的小孩,是在担忧我。我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放心,什么事也没有。我跟夏兆柏先生,并不算熟,只是大家有个共同的朋友,一起怀念一下而已。总之,绝不会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那个夏氏总裁风评很差,可不是什么好人,你给我离他远点!”他凶巴巴地说:“他就是个性变态,猥琐佬,虐待狂,专门挑你这样的十七八岁男仔玩,你小心着点,知不知啊?”

我心里疑惑,夏兆柏虽然荤腥不计,可没听说是sm爱好者啊,骤然之间,我接触到他闪亮的黑眼珠,有些明白,这孩子是想尽可能地吓唬我,最好吓到我对夏兆柏敬而远之。我微微一笑,点头道:“知道了,我其实也很怕他,见到他,只怕有多远跑多远,你不用担心。”

“谁说我担心你。”李世钦气呼呼地扭过头,粗声粗气说:“哪,以前的事,我确实是有点不对,跟你saysorry啦。其实,上一次我道歉,也有点真的,不过你太气人,我才骗你去酒店,反正你也没吃亏,大家一人一次,扯平啦。”

“好。”我笑着说。

“别笑啦,我很好笑咩?”他朝我翻了白眼,闷闷地说:“你搞成这样,我也算有点责任,这样吧,以后我罩你,不让其他人欺负你就是了。”

我越发觉得这孩子真是可爱,忍着笑,握着柠檬茶,一本正经地说:“谢谢。不过你不怕别人说,你跟基佬混一块,也会变成基佬么?”

他有些赧颜,支支吾吾说:“那时候细个小,才会把基佬当成病,其实我去英国这几年,早就知道这个,也没什么,而且你现在都不乸型啰,我罩你,谁敢说什么。”他忽然提高嗓门,叫嚣说:“怎么?我都不介意了,你介意个屁啊!”

“是是,我不介意。”我微笑着答,忽然有个长久的疑惑,小心地问:“你们,为什么那么肯定我是gay?我以前,难道……”

“你真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李世钦疑惑地看着我,不耐烦地说:“是你自己说的嘛,你跑来我们年级跟学长表白,送情书,那,就是今天别人送你那样,扭扭捏捏,我看了就讨厌……”

我睁大眼,试探着问:“我表白的对象,不会是你吧

李世钦跳了起来,呸呸说:“是我我早打到你妈都认不得你了!”他忽然疑惑地说:“你完全不记得这些,不会现在,又变成喜欢女生了吧?”

我故意逗他,点点头说:“是啊,我就觉得今天给我送信的女生很可爱啊,所以我一直都好好奇为什么你们说我是gay。”

李世钦呆了十秒,忽然苦笑了一下,低头不知喃喃说了什么,然后抬头说:“这么说,你也不会喜欢上夏兆柏那样的有钱佬了?”

“当然啦,”我心里暗骂好死不死,老提那混蛋,笑着站起来,对他说:“所以,我可能会很快交到女朋友,你也加油哦。”

李世钦说他还要再坐一坐,我扔下他,一个人走回干货铺。勇嫂见我平安归来,便不再骂骂咧咧,反而很有八卦精神地告诉我,刚刚传来消息,我们这一区的街市可能要被拆,而会建一个比较大的平价超市来替代。据说,这个举措是政府觉得,街市卫生防疫管理比较差,如今鸡鸭鹅等肉类疫病繁多,一个不小心,就很容易酿成灾祸。这想法当然没有问题,问题是,简师奶的档口就在街市,若那里被拆,则意味着她失业,她一失业,我们一家便会陷入困顿,无从运作。

我心里迅速想了许多法子,却又一一被否决,这具身体诸多限制,连驾照都不够年龄拿,能干什么?股市期货,这些投资若无前期资本运作,长期盯盘,弄钱就跟赌博一样,根本做不得数。我一无资金,二无资历,如何解决这样的家庭经济危机?

因为担心简师奶的情绪不好,我早早收工回家,一进门,却见厨房内锅盘乒乓响,我闪身进去,却见简师奶性质颇高,系着围裙,一路炒菜,一路哼唱粤曲,我心里狐疑,说:“妈,今天什么好日子啊?煮这么多好吃的?”

简师奶白了我一眼,说:“不是好日就不能煮多两个菜吗?我今天遇到贵人了。”

“什么贵人?”我满腹疑惑,说:“竟能一向孤寒吝啬的简师奶割肉,这么厉害。”

“死仔!”简师奶骂道:“这么有空,过来接着做!”她不由分说,将锅铲塞到我手中,转身说:“我去布置一下,难得人家肯踏进咱们这种地方,要好好收拾才好。”

“妈咪,”我一边接着做她厨房的工作,一边说:“你到底请了谁啊,做这么多,吃得完吗?”

“吃不完再说,别晒浪费口水了,快点干活,客人马上就来了。”简师奶吼了我一声,解下围裙递给我,我只得系上,埋头做菜,忙得差不多了,却听得外面一阵喧闹,夹杂着简师奶高声笑语,似乎颇为高兴。我轻笑了下,这家里很久没来客人,难得母亲开心,我便尽职做好煮饭公好了。我将现炒的花甲盛入盘中,端了出去,笑说:“妈咪,吃得了饭了。”

“啊夏先生,不好意思哈,家常便饭,你别嫌弃。”

我一呆,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下一秒,却听得那个令我胆颤心惊的声音响起:“哪里,简太太,是我冒昧打扰,麻烦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