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起来,心忖这李家阖府上下,倒是一致,生就一双势利眼,连个司机见我这等穷人,都能摆出傲慢嘴脸,就这么坐车上与客人说话。我也不多说,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微笑说:“麻烦你开车。”

我目瞪口呆,半日回不过神来,待总算拾回理智,却在痛彻心扉之余,将满腔悲愤苦楚,只余下一声叹息。十数年朝夕关爱竟然被鄙夷至此,羞辱至此,真是夫复何言?我黯然离开,心里却不禁想起那孩子成长历程的点点滴滴:他踢球弄断腿,又引发高烧,我焦急万分,通宵达旦地在医院照料;他大学入学,我推掉几千万的生意,亲自飞往美国,从学生公寓到他行装用品,处处精挑细选,生怕让他受了一丁半点委屈;他说对所学的东西没兴趣,不要学分,要退学,又是我苦口婆心,劝说良久,还托人找朋友,许下不少实际利益,方替他摆平任课教授,终于等到他顺利毕业那一天……这孩子从来没有想过,他虽然没了父母照料,可他吃穿用度,哪一样需自己操心?他需要帮助,需要陪伴之时,有哪一次,他是孤独一人?我尽心尽力,不过求他这一世人快乐平安,做自己想做的事。若偶尔能回来看我,能笑呵呵与我分享趣闻,让我帮他解决疑难之事,我便心满意足。

“几年不见,你变得好大胆啊乸型仔,竟敢这么跟我说话,”他狠狠揪住我的衣襟,一手点我的脑门,咬牙切齿道:“看来那车将你撞到弱智是不是?啊?还是你真的不怕我对付你?以前的那些教训都忘了,啊?”

她愣了一下,眼眶中迅速有泪雾浮起,又被倔强咽下,再拍了我脑壳一下,不过这次力道轻了许多,恶声恶气说:“有这么会想就好,下次你再这么吓你老母,我就——”

现在这个身体骨骼比之从前要纤细,且体质不好,常年体温偏低,手脚冰凉,没想到,此刻反而成为“我是鬼”的一个证据。我心里叹息,恐七婆大哭出声,会引来夏兆柏的耳目,忙说:“姆妈,真是我,我不能见你,你别哭,惹了坏人来,东官就得走了。”

再往下,触手柔软,那是一张旧毛毯。纹样普通,只为棕黑方格累叠,却是我上一世几乎最为珍贵的礼物。我心口发闷,清晰记得,这毯子,乃我所暗恋那人,某年圣诞节,送与我的圣诞礼物。我还记得,当年那孩子首度去北欧旅行,回来叽叽喳喳,围着我说个不休。那时他才十五岁,只晓得我是敦厚兄长,只知道向我索要东西,只知道撒娇,肆无忌惮的没心没肺,可也肆无忌惮的快乐无忧。我一如既往,微笑着听他诉说,不时夸耀惊叹几句,让那快乐的时光,得以继续延续下去。随后,他掏出这条毛毯,扔了给我,脸上带着不自然的不屑道:“哪,有手信给你,别说我孤寒小气哦。”

“现在很少有学生哥如你这样,会流利使用成语了。”夏兆柏嗤笑道:“满口英文单词的到处都是,可结果却英文只能讲点皮毛,中文呢却一无所知,你不一样,用词很”他微微蹙眉,想了想道:“典雅。”

夏兆柏默默地摸了那冰凉的石头一下,转身看着我,口气居然温和了起来:“先前抓你是我们不对,我道歉,你若没事,可以再陪我,不,陪陪世东吗?”

可是又有谁知道,他为了这点面子上的优雅,放弃了多少生趣,压抑了多少真实感觉?他明明只喜欢抽味重粗犷的“骆驼”,却要被迫在男士面前品雪茄,在女士面前禁烟保持绅士风度;他明明只爱穿休闲宽松的服装,却要每天套着自英国定制回来的标准三件套西服,将那瘦削的身板,塞入机械般的外壳中,拼了命扮演一个装在powersuit里面的翩翩佳公子;他明明喜欢历史考古,却偏要跻身商界,整日里做那等利润算计,决策定夺,弄得身心疲累,苦不堪言。

“不是吧,”夏兆柏笑了笑,眼中却毫无笑意,淡淡地说:“你可能误会了。这种东西,你们小孩子怎会喜欢?哦,我知道了,”他嘴角上勾,说:“逸仔不懂事,不知道给寿星公送礼,这样吧,”他站直身子,往后招招手,微笑说:“罗切斯。”

那餐厅经理听见,忙快步走来,微微一躬身,微笑问:“夏先生,不知有什么可帮您?”

“送支红酒过来,我替简先生,补送这个礼。”夏兆柏微笑着说,看着李世钦,眼神睥睨,尽是收敛的轻蔑。

这就是成年人的好处,连轻蔑都能做到不动声色,点到为止,却犹如针刺入心,令人更为难受。李世钦涨红了脸,却无可奈何,想必也明白,眼前这人,自己无论如何招惹不起。

我愣愣注视这一幕,说不出话来。就在此时,夏兆柏状若体贴地轻抚我的肩膀,微笑说:“是不是空调太大?你身体不好,还是不要坐在这些风口位置。吃好了吗?吃好了,就陪我去那边坐坐,上回你说的事情,刚好今天也有时间,我有些兴趣,不如我们坐下了慢慢谈?”

我忽而有些回过神,本能一晃,想甩开他压在我肩上的手,却觉肩上一痛,他手劲加大,狠得几乎想要捏碎我的肩胛骨一般。我吃痛抬眼,却接触到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心下一颤,抖着唇便要拒绝。想着此人历经千辛万苦,方爬到今时今日的地位身份,自当爱惜羽毛,于大庭广众之下,不致给我难堪。哪知我刚一动,他却仿佛亲热低语,将唇贴近我的耳廓,轻声说:“我知道你的名字了。”

我身体一僵,登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以夏兆柏的能耐,他知道我的名字,便很容易知道这个名字背后的一切,知道与这个名字紧密相连的其他人的名字,进而知道如何利用这一切,将别人掌控在自己的手心中。“走吧,小逸,”他拍拍我的肩膀,口气温柔地说。

我心中惶急,慌乱中胡乱应道:“我,我的龙虾还没来。”

夏兆柏轻轻一笑,眼中有了些许暖意,温言说:“跟我在一起,还怕吃不到龙虾?”

“我要吃这里的主厨安德烈做的。”我脱口而出。

“哦?”夏兆柏轻挑眉毛,说:“你还知道这个?”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低声说:“看来,你令我吃惊的地方真是不少。简逸。”

我如芒刺在背,不知如何作答。他将我的窘态尽收眼底,满意地转身对那帮目瞪口呆的少男少女微笑说:“不好意思,我们还有些事,就不陪各位了。”

他先行走开,竟不回头,其随从走狗上前,倒颇有礼貌地说:“简先生,请过去吧。”我万般无奈,只得起身,在一桌人各不相同的视线中,叹了口气,跟着夏兆柏走了过去。

夏兆柏径直走出餐厅,走向电梯口,他的随从一左一右胁迫般跟在我身侧,我别无选择,只得进了电梯,看他微微一笑,按了十五层,我大惑不解,这家酒店十五层乃高级商务套房,夏兆柏带我去那作甚?我忽然想到一个可能,大惊失色,在电梯叮当一声开启瞬间,抢上去一把按住开启键,抖着唇说:“夏兆柏,你想怎样?你别忘了,这可是在酒店里,我要是闹开了,你不怕酿成丑闻,明日登上娱乐版头条么?”

“丑闻?什么丑闻?”夏兆柏微微蹙眉,奇道:“餐厅上百双眼都见到你自愿跟我出来,我一没拿枪指着你的头,二没强行命人将你拖走,不过跟投缘的小朋友找个地方叙叙旧,说说话,谁规定不行了?”

我哑口无言,支支吾吾地说:“那,那也不必进客房……”

“简逸,”夏兆柏收敛笑容,目光利如刀剑,淡淡地说:“你知不知道,一个像你这样的孩子,是不应这么熟悉这座酒店,不应与酒店行政经理攀谈得那么自如,不应懂得餐桌礼仪进退有度的?如果我没听错,你刚刚,跟那个鬼佬说的是法语吧?”

我如遭雷击,不由后退了一步,手心中沁出冷汗,咬牙说:“我,我喜欢法语,自学不行吗?我喜欢这座酒店,喜欢法国菜,平时看书看电视便有多加留心……”

“是吗?你的爱好真健康。”夏兆柏一步踏出电梯,径直走去,边走边冷冷地说:“那么,熟知我那所宅子的方位布局,知道从花房后面荒废的小门跑出去,这些连我都未必清楚的事,你别说,你对此也有爱好。”

我心中巨震,立即推开那两个保安,嗖地冲出电梯,撒腿就跑。若我没记错,楼梯间便在拐角之处,此时此刻,我已顾不来那许多,只想着远远逃开,逃开夏兆柏,逃开那令人窒息的前尘往事。哪知道没跑两步,身后即有人快步追来,简逸这副身体羸弱不堪,根本不是这些受过专业训练的保全人士的对手。没几下,我便被人狠狠勒住,拼命挣扎,也无法挣脱,随即,有人将我双手反扭,一阵剧痛传来。我闷哼出声,想也不想,一口咬去那人手腕,那人哎呦地叫了一下,一个巴掌拍过来,啪的一下,清脆击到我脸上,登时将我的脸打偏一边。

“住手!”夏兆柏猛喝一声。

那保镖怏怏地住了手,夏兆柏大踏步走来,一拳击在那保镖下巴处,将他打得踉跄几步,随即一把将我扣入怀中,威喝道:“谁让你打他的?”

“先生,他,他咬人。”

“他一个拎不起四两东西的人,能咬到你怎样?”夏兆柏怒道:“还不快去开门?要在这过道上弄得人尽皆知么?”

那人忙应了一声,快速跑开,夏兆柏不顾我的挣扎,将我半搂半拖,硬是弄前几米,我死命挣扎,叫道:“姓夏的,放开我,你个衰人,放开我!”

“你再动?再动我就告你非法入屋盗窃,信不信?嗯?”

我一呆,以被他拽入房间,砰的一下关上房门,我猛然醒悟,冲上去对他拳打脚踢,夏兆柏这回不再留情,反手将我的双手轻而易举扭到身后,手劲奇大,登时令我无法动弹。他贴着我的耳朵,微微喘气说:“简逸,我若真想对你如何,就不是这个结果,我现在只是想跟你好好说话,能不能好好说话,恩?”

我胳膊处一阵阵钻心疼痛,疼到眼前发黑,不得不点了点头。他深吸一口气,哑声说:“好,我放开你,你别乱攻击,明不明白?不然,我怕受伤的是你!”

我又点了点头,他一把将我甩开,我一阵踉跄,忙扶住墙壁,低低喘气,夏兆柏半天没动静,隔了一会,忽然一个冰凉的东西贴上脸颊,我吓得一跳,却听夏兆柏沉声说:“只是冰块,你敷着,会舒服点。”

我默默接过那个手帕,贴着脸颊,那阵冰冷带来的刺激令我打了个激灵。我暗自检讨,自己这下是反应过度,简逸与夏兆柏无冤无仇,本不至于引人注目,但我难以抑制内心的恐惧,按捺不住要如此过激,只怕事情已经无可挽回。当务之急,是用什么法子,将那些事情搪塞过去?我顾自沉默,夏兆柏的视线,却一直在我脸上徘徊。过了许久,只听得他温言问道:“怎样,好些没有?”

我点了点头,多年来的教养令一句“谢谢”已到喉咙口,又硬生生咽下。我偷偷看他一眼,此人脸部仿佛较三年前略嫌瘦削,轮廓线更加硬朗,眉头深锁之间,似有忧虑重重,阴霾不散,便是大权在握,身家排行全港top10富豪,却也未见得如何开心。我心中暗叹,人之一世,蝇营狗苟,不知所终,到头来林世东挣得一抔黄土,他坐拥广厦千间,却又如何?这么一想,那些恩怨仇恨,隔了时空,募地显得稀薄起来,倒是彼此俱还活着,重在同一个空间中,呼吸同一种空气,有些难能可贵。

我吁出一口气,放缓了声调,说:“夏先生,您其实,是想找我解惑的,对不对?”

夏兆柏定定地看着我,忽而一笑,说:“本来是,但现在,我忽然不想了。”

“为什么?”

“有些东西,想得太久了,早已坚硬如背负一层皮肤,”他淡淡地说:“我已然过了,要刨根究底的年龄。”

“既然如此,能放我走吗?”

“还不行。”夏兆柏勾起嘴角,忽而道:“你这套衣服,不适合你。”

我低头瞧着身上这套上世纪的西服,早已在一连串挣扎中皱得不成样子,有粒扣子,甚至已经脱落,不见踪影。我叹了口气,说:“无所谓,有得穿就好。”

“你等等。”夏兆柏忽而说:“我这里有衣服,可以借给你。”